林辰缓缓放下手中的稿子,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然而,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感像藤蔓般攀附在他的思维中,越是努力驱散,越是缠绕得紧密。
邹师傅描述的隐秘洞穴、异形雕像、低语咒语,和手稿中描绘的景象虽然细节迥异,却散发着同样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那是一种绝非言语能够形容的东西。
他看过小说、电影中众多恐怖的世界,尽管其中不乏晦暗不堪、可也绝不是真空一般的“虚无”。
遗憾的是手稿中体现出来的恶意,却是一种“虚无”。
林辰不明白,马丁·伍德为什么要写出这些东西。他那潦草的龙飞凤舞般字体、充满破碎感的断句、频繁出错的拼写,让这些文字变得更像某种异类的符号。它们一字一句,像针刺一般放大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恶意。
无形力量逼迫着林辰继续阅读。
他试图用理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部小说罢了。
可越是这样,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却越是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拉扯着。他的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不清,耳边似乎传来隐约的低语,那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扎扎斯,扎扎斯……”
视野突然变得空洞而模糊。
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是马丁·伍德让他看到的“蛭子之渊”。
深渊之中,一切都无比清晰。
被诅咒的血脉在祖先身上流动;
污秽邪恶的人鱼用利爪撕裂躯体;
还有蠕虫……无穷无尽的蠕虫。
蠕虫爬上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的灵魂发出尖叫着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可他依然感到疼痛,感到皮肤被撕裂,血管被啃噬。
人鱼的利爪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看着无数扭曲的血管从那怪物的口中伸出,钻进自己的心脏,将污秽而肮脏的血液注入他的身体。
林辰瞪大双眼,浑身颤抖,却无力挣脱。
他的父母、酬劳、学位、人生的奋斗目标……那些他曾经珍视的东西,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整个宇宙本身,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只是单纯地“看”。
马丁·伍德让他看到的“蛭子之渊”。
恐惧和绝望在此刻也已经无从谈起,因为连那些都已经不复存在。
他的意识完全沉浸在这些文字织成的深渊中。
“滴滴滴——”
一阵尖锐的声响打破了幻象。
林辰的手剧烈地抽搐,碰到了床边的呼叫器。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开始浑身痉挛,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得仿佛要炸裂。
散乱的手稿铺满了地板,凌乱的纸张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片白色的残骸。
门被迅速推开,护士率先冲了进来。
林辰的眼睛瞪得圆睁,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天花板。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在试图呼吸,却只能发出低沉的喘息声。他的手指僵硬如铁,扭曲地攥成奇异的形状,仿佛死死抓着某种无形的东西,怎么也不肯松开。
医生紧随其后冲了进来。他迅速低头查看林辰的状态:“可能是癫痫发作,准备镇静剂!”
护士动作利落,迅速抽取针剂,将药物推入林辰的静脉。
林辰的剧烈抽搐随着药物的进入逐渐缓和下来,身体慢慢地软了下去,仿佛终于被某种力量压制住了。
“呼吸稍微稳定了。”医生观察了一会儿,低声说道,“继续监测。如果再发作,追加镇静。”
护士将湿毛巾敷在林辰的额头上,轻柔地安抚道:“没事了,放轻松,深呼吸。”
可药物的平静似乎只作用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脑海依然燃烧着那些疯狂的画面,那些文字在视线中明灭不定,像恶意的符咒。
恶毒的低语撕扯着他的意识,无法挣脱。
终于他睁着的眼睛看到护士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起那些散乱的手稿。
那熟悉的纸张被一双白皙的手小心地拾起,直到整齐地放回公文包,最终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这时林辰的意识才逐渐被一种麻痹的平静覆盖……
随后的两天里,林辰学乖了,除了拜托护士帮他影印手稿外,再也没有触碰过那些纸张。他将它们锁在公文包里,不再直视。
即使心中隐隐作痛,仿佛舍弃了某种意义非凡的秘密,他也不愿再去揭开。
白天电视上不断循环播着大船渡市被海啸吞没的画面,镜头中,潮水如猛兽般咆哮着吞噬城镇,巨大的垃圾堆和船只被冲进街道,又被回流卷走。
人们的哭喊,呼救,还有空旷的废墟和黑色的海水,铺满了每一帧画面。
可林辰只是麻木地看着,觉得那些画面隔着一层玻璃,与自己的经历毫无关联。
他没有任何实感,那些惨烈场景只是某种抽象的存在,无法真正触动他。
直到出院前一夜,安静的病房被一场莫名的压迫感笼罩。
林辰躺在病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努力闭上眼睛,却觉得胸口渐渐变得沉重,呼吸也愈发急促。
空气仿佛凝固,他猛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全身无法动弹。
鬼压床。
他的大脑清醒得可怕,但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束缚。
他想喊,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试图转动手指,但每一根神经都像被牢牢钉住。
突然,一道黑影出现在床前。黑影缓缓靠近,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心跳像擂鼓般剧烈。
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艾迪.康威。
“康……康威先生!”林辰的喉咙涌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康威站在床边,他身上穿着一套明显属于30年代风格的西装:深灰色的双排扣外套微微泛旧,袖口和衣领处隐约可见磨损的痕迹;搭配白色衬衫和深蓝色领带,胸前还别着一块古老的怀表,链条从外套的口袋垂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更奇怪的是,他凌乱的红发中竟然混杂着无数白色条状凸起,那些东西缓缓蠕动,如同活物。
林辰盯着那些白色条状凸起,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他想扭头,却无法挪动分毫。
“林,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他的目光幽深而冷漠,疲惫的笑容挂在嘴角,既像怜悯,又像讽刺。
“我去了该去的地方——蛭子之渊。”
林辰瞪大眼睛,心中充满疑问。他拼命想问康威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依然被无形的力量压制,无法开口。
康威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俯身,低声说道:“马丁在那儿。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林辰看着康威,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他现在才意识到康威从进入病房起说的并不是英语,也不是日语,而是标准到近乎诡异的普通话。
“你没有必要理解这一切,林。”康威直起身,声音越发低沉,“我感谢你,真的。你帮我找到了马丁,也让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但你注定无法明白。”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带着一种疯狂的意味:“你知道吗?林,我现在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牛顿错了,爱因斯坦错了,霍金也错了。一切……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就是‘阿尔法’,也是‘欧米伽’。”康威的声音带着某种神圣的力量。(注1)
紧接着,他开始用不同的语言重复一句话:“一切都是虚无。扎扎斯,扎扎斯。”
法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甚至是拉丁语,每一种语言都像是咒语,在林辰的脑海中回荡。那些声音混杂交织,形成一首诡异的旋律,直击他的灵魂。
林辰的视野渐渐模糊,耳边充斥着“扎扎斯”的低语。他闭上眼,看到了一片深邃的黑暗,还有梦中反复出现的那扇门。
突然,康威止住了话语,拿起床边的公文包,从中取出了马丁.伍德的手稿。他低头看着林辰,嘴角扬起一抹复杂的笑容。
“从你的表情来看,你应该看过一些了,对吧,我的朋友。”
“很遗憾,你没有血……到不了那里。”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宣判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不过,那些东西本来也不属于你。”
康威缓缓手稿收入其中。他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既然世俗的一切对我毫无意义,那你也会得到你应得的,还有我的歉意。”
林辰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发出声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康威转身,朝窗边走去。
月光下,康威的身影越发显得单薄。他轻轻推开窗户,红发与白色条状物在风中摇曳,像某种异界的生物。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的朋友。”康威留下一句话,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病房重新归于寂静。
林辰的身体猛地放松下来,他大口喘息着,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挣扎着坐起身,拉开床边的公文包,发现里面的手稿果然消失了。
这不是梦。
他的目光被床头柜上的东西吸引——一叠英镑、日元,还有一张支票,金额是康威原本承诺的两倍。
林辰怔怔地盯着那张支票,脑海里回荡着康威最后的话:“你会明白的。”
可他什么都不明白。
他缓缓靠在床头,望向窗外的夜空……
2011年3月16日凌晨2点
注1:“我就是‘阿尔法’,也是‘欧米伽’。”出自《圣经·启示录》,其中“阿尔法”与“欧米伽”分别是希腊字母的首尾,象征开始与结束、起点与终点。这句话表达了神的全能与永恒,祂超越时间与空间,是创造万物的起源,也是终极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