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两周备货的时间，严世清的货就发走了，袁梁松了口气，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把货赶出来，也是不容易。看着走出大门的集装箱车，袁梁给陆小满打了电话。
陆小满惊喜道：“这么快呀，等会我就告诉老严，我还担心你们要是没有总经理的话，你们厂会停产的。我都没敢告诉老严你竞聘总经理的事，还是说的副总经理。那个竞聘进行得怎么样啦？”袁梁说：“工作组也是按照实施方案安排的程序和时间推进的，很快就要进入到第一轮竞聘演讲了，有陆老师、王教授给我帮忙、助力，我这演讲稿做的没得说，肯定会马到成功。”陆小满说：“要是成功了，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肯定会第一时间赶到你那里去，给你庆贺。”袁梁说：“你就安安稳稳地在家待着吧，我这就是重在参与，陪太子读书。好，再见了啊。”
下午上班，和工作组的人打过招呼以后，杜文艺、夏爱祥、袁梁、黄博、陆峰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马虎腾的家里。马虎腾的爱人黄飞红是石油公司的，石油公司的家属院也不错，他家就是一个单独的小院。
杜文艺和马虎腾都是副总级别，这一段时间两个人聊的比较多，他们两个喊着几个人到马虎腾家里，看看每个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马上就要进行竞聘演讲，每个人都已经写好了演讲稿，也就那样了，再改也来不及，大家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在马虎腾的家里，几个人嘻嘻哈哈，互相看着演讲稿。
袁梁先看了马虎腾的演讲稿，不愧是市计委下派的干部，演讲稿可谓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袁梁看完以后，也就心里有了数，理论、理念上的东西是有，但是和一机厂的实际情况联系结合起来的少，一机厂的实际情况有它的复杂性、独特性，就是要找一个医生给他对症下药，而不是要包治百病的药。马虎腾、于爱华，两任市计委企业科科长也就这个水平了。
袁梁的眼前浮现出了于爱华的样子，她那个时候待在技术处，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厂里的其它事情知之甚少，她也给不了马虎腾多少建议。袁梁还猜测，于爱华也未必会热心给予马虎腾帮助。
夏爱祥的演讲稿，袁梁在前两天就已经看过，也就是有几页纸，内容太单薄，倒是从生产处的工作入手，把生产处及其所属单位的事情说了很多，但就是没有那种高屋建瓴的感觉，不是站在总经理的高度上来看待厂里的工作，而是把生产处的事情在那里絮絮叨叨。袁梁曾经给他说过，但夏爱祥也很固执，看来他也没有做多大的改动。
杜文艺的演讲稿又是另外一个样子，当然他要说说他主抓的销售工作，但袁梁觉得他说的销售工作也没有重点。他还说了另外一个方面，看来他还没有忘记和吴侠的斗争，又在揭发一机厂的阴暗面，痛诉吴侠对全厂员工的压迫。当然，这也成了他现在引以为傲的资本，他经常讲自己在厂领导会上怎么和吴侠作斗争的光荣史。吴侠同志已经走了，据说已经转任到市人大，就没有必要对他进行无情打击了，袁梁想着。
黄博作为技术处长，也是从技术入手，从新产品开发入手，对厂里的经营管理算是点到为止，提了一些问题，但是却没有应对措施。陆峰的材料也是生拉硬扯，内容不算很多，废话倒是不少。
几个人互相指点着别人的毛病，挑着别人的漏洞，都是笑哈哈的。
袁梁感觉到，在马虎腾、杜文艺看来，夏爱祥、袁梁、黄博、陆峰四人就是陪衬，就是走个过场。隐约间，今天在场的六个人算是一伙的，周晓、吕建超、刘凯算是一伙，田县安只有单打独斗了。一机厂的内部，也呈三国鼎立之势。
看看自己的演讲稿，看看今天其他五个人的演讲稿，再想想吕建超、刘凯这二人的水平，那就看甄卫星给周晓写的演讲稿、李志强给田县安写的演讲稿了。如果只看演讲稿的话，自己也铁定能进前三。袁梁的信心大增，精神为之一振。
袁梁乘坐夜间火车到达甬城，上午九点来到甬城机械进出口公司，很快和甬城机械进出口公司的沈天林经理签订了销售合同，上午十一点拿到一张八万元的支票。本来像这样的业务，销售合同先进行传真确认，然后再用EmS寄送正式的纸质版销售合同就行了，客户的这几万块钱也用不着到这里亲自来拿。但看着工厂里的涣散样，袁梁就想着稳妥点，赶快把这几万块钱拿回去，于是也就出差了。
下午三点，袁梁就赶到火车站，买上火车票，下午五点，登上了返程的火车。
天气已经热了，火车上燥热难耐。这时，手机响起，袁梁接起电话，打电话的竟然是财务处的会计孔庆来，莫名其妙，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袁梁正想着，孔庆来问，袁梁什么时候回去，是不是又办了货款。袁梁说，现在正在返程的火车上，大概明天早晨到家，也办了货款，货款不多，就那批货八万块钱。孔庆来问袁梁的车次，袁梁告诉了他。
绿皮硬座火车，晃晃悠悠地开着，一直到早晨五点的时候，才到武城火车站，袁梁疲惫不堪，下来火车。
天是阴暗的，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天亮，天空蒙蒙星星下着小雨，感觉到凉爽了许多。袁梁走到了站前广场，想叫一个三轮车回去，这时有人喊他，袁梁一看，是孔庆来。莫名其妙，他怎么来了，他干什么来了？孔庆来一把抓过了袁梁的手提包：“我来接你了，走，我叫了出租车。”
为了这八万块钱，财务处竟然派专人来接自己，这也是没说的了。袁梁和他一起上了旁边停着的出租车。出租车没有到厂里去，而是开到家属院，一直开到孔庆来的家门口。孔庆来拉着袁梁下来，把袁梁迎到他自己的家里。
孔庆来的家是一机厂家属院低矮的小平房，也就一间，自己砌的墙，圈了一个小院，院里面还有简易的厨房。一间正房，墙壁灰暗，里面的家具也都已老旧，两张破沙发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了，茶几上也是乱七八糟摆放着没有洗过的碗筷。
这是怎么回事啊？袁梁想不明白，平常自己很少和他打交道，今天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孔庆来把沙发上的一件衣服拿起来，让袁梁坐下，他又把茶几上的碗筷摞起来，放在一边。
孔庆来又慌慌张张地找一个茶杯，给袁梁倒上了水。袁梁看看，没有喝。杯子也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了，明显不是很干净。
袁梁问孔庆来：“孔会计，你怎么把我领到你家里来啦？”孔庆来说：“你不是带了一个八万块钱的支票嘛？”袁梁说：“是呀，我是带了一个支票，一会儿我到财务处交给你们。”孔庆来别着嘴说：“你，你现在能不能交给我？”袁梁的心中一惊，为什么在这里交给他，为什么不到财务处交？没理由呀。
袁梁沉默了一会，问：“你怎么想到，我在你家里给你？”孔庆来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决心，说：“是吴厂长，现在想用点钱，我知道你带钱来了，所以我就把你接过来了。”袁梁瞪大了眼睛：“吴厂长想用钱，甬城机械的款吗？没办法给他啊。”孔庆来说：“你把支票给我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管，你来的这个钱是哪个公司的，我自然会把账给他走好，不会存在其他问题，你也不会受任何牵连。”袁梁说：“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我可不敢乱动。”
正在这时，有人进屋，袁梁抬头一看，是吴侠、成红英。两个人看见袁梁，笑着跟袁梁打招呼：“出差回来啦，坐夜车回来的，多辛苦呀。”袁梁急忙站起来，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坐下。
孔庆来对吴侠说：“袁处长带来了八万块钱，这不我这正和他聊着呢，他还有点担心。”
吴侠没有说话，他看着成红英，成红英对袁梁说：“你看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儿媳妇天天哭着闹着调换工作单位。前段时间吴厂长答应给她调换，就给她找到了法制局，还没等办好，老吴不就回家了吗？但是老吴已经给人家承诺，人家就要一个小汽车十万块钱，这不是就赶在这里了吗。儿媳妇哭闹着，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不是听说你出差了，说是带回八万块钱。”
吴厂长低着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他不仅头发花白，而且头发也明显稀疏了很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明显，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完全没有了在厂里的风采。
孔庆来说到：“这个你放心，一会到财务处，你把支票给我，我和你把账走好，就是你甬城的客户，把人家的账给走平。这个支票我也以一机厂的名义，对法制局的账户。这个支票，我把走账的日期也提前，日期提到吴厂长离任之前，这样就没问题了。”
袁梁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没有漏洞，不知道财务的走账手续。
孔庆来继续说着：“我知道现在你们的提成系数不一样，你的提成一分钱都不会少，都会给你，你只要回厂以后，不告诉别人这笔钱已经回来，不要告诉工作组就行了，什么都不说。”
成红英看着袁梁，昏暗的房间里，袁梁感觉到了成红英眼里的泪光。成红英说：“我们知道，你觉得这样做有风险，其实一点风险都没有，我们又不是装到自己的腰包去，这是支票呀。儿媳妇把我们闹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现在老吴下台不干了，干的时候，对你还是很重用的，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正直的业务能力很强的人，如果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也希望你能谅解。”
袁梁急忙摆手：“没有，你们很好，我心里都有数。”袁梁心中还在说着，我早就知道你们疑人还用的策略。
不用再说什么了，袁梁站起来：“吴厂长，你们回去吧，一会儿我和孔会计就去厂里。”孔庆来看看手表：“走吧，快点去厂里。”袁梁不待吴侠、成红英两口子说什么，就和他们说再见，快步向厂里走去。
两个人来到财务处，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孔进来打开财务处的门，两个人进去。袁梁一路上都在想着吴侠、成红英可怜巴巴的样，可怜天下父母心，这才多长时间，两个人竟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天道轮回。
袁梁手拿着支票，孔庆来看着支票，极速地做账，做一步让袁梁看看，再做一步再看看。孔庆来作为财务处的主管会计，袁梁来到厂里，把支票交给他，从财务制度上来说，没有任何问题。
所有的手续都办好，孔庆来从他带来的手提包里拿出来一叠钱，然后又点点，装进一个信封，递给袁梁：“这是你的业务提成，你来回坐火车，来回大概是二百元，再给你二百元，你别嫌少，算是给你报销了。”
袁梁抽出二百元给他，孔庆来又塞到袁梁口袋里。袁梁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财务处。
袁梁站在工厂大门口，看着空旷的工厂大路，心情无比畅快。过去许多年，曾经有的憋屈，曾经有的不快，今天一扫而光。袁梁觉得自己做得很对，我不给他这八万元也很正常，但是我给这八万，我也享受一次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想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曾经的叱诧风云，曾经的呼风唤雨，曾经的耀武扬威，都一去不复返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也被自己的儿媳妇哭闹纠缠，这真是天道轮回，这就是人生常态。
袁梁出来厂门，往家走，远远地看见范文章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过来了，范文章看见袁梁打着招呼。
袁梁站在贸易处的门口喊着：“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吃饭了吗？”范文章说：“我没吃，我这不是想到食堂吃早饭吗，随便吃点。你不会是出差刚回来吧，又带钱回来了？走吧，你请客，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不在这里吃馒头咸菜了。”袁梁指一指办公室的门，范文章把门打开，袁梁把包放下。
两个人出来，向北走着，来到一个饭店，门口热腾腾的羊肉汤煮着。
袁梁说：“你随便吃，随便要，我刚刚拿了提成。”说着，把孔庆来给他的信封拿出来。范文章愣愣地看着袁梁：“那我就不管了，给我来碗羊肉汤，多加点儿肉。”
袁梁进到饭店里面，洗手洗脸，回来坐在范文章的对面。
袁梁把放钱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把钱从信封口露出来，手压在信封上，对范文章说：“看见了吧，这个提成我刚拿到，拿到还没有半个小时，我从财务处拿的。”范文章摇头，他当然不会相信。
两个人的羊肉汤上来了，袁梁用勺子舀起一口羊肉汤：“还是咱这的羊肉汤，真好喝。”范文章也喝了两口，对袁梁说：“你说，我听着，我正想听你讲故事呢。”袁梁一乐，然后压低嗓子，把孔庆来、吴侠、成红英早晨的事娓娓道来，讲给范文章。范文章一开始还喝着汤，但慢慢地就喝不下去了，他呆愣在那里。
袁梁讲完，低头下去在碗边喝了一口汤。
范文章看着袁梁，点点头：“很好，你和吴厂长过往的所有一切一笔勾销了，而且现在他是欠了你的情，你永远不欠他的了，他欠你的情。我想你心里一定很畅快，很得意吧？”袁梁说：“有点儿畅快，也有点儿沉重，这八万块钱没有为厂里面办事，我就买了点畅快。”范文章说：“要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袁梁不再说话，大口大口地喝汤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