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肖霆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向前。
钢梁冷硬地硌着鞋底,仿佛稍一失足就会坠入那片沸腾的灯海。
高台边缘的风从四面八方撕扯过来,数万人的欢呼声在高塔的距离中变得模糊。
金属建筑在黑暗中延展,这里是连工作人员都不会涉足的禁区,却出现了两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
准确的说,是年轻的九院一年级驭龙师,和一个看上去很小很小的小孩背影。
那个背影异常清晰,像是从模糊的老照片里突然浮现在眼前。
肖霆认出了它的谁!
肖霆瞳孔一缩,他在一瞬间,脑子里电闪雷鸣一般,得知了一个答案。
鼻腔里灌满了冷冽的空气,年轻的驭龙师想喊,却只能挤出一丝颤抖的气音。
肖霆的脚步停下了。
他的脚下全部都是血。
这个孩子走过去的地方,涂满一片刺目的红。
裙摆下面,随风起舞的不是红色丝带,而是一根根染血的绷带。
那道雪白的身影转过来。
看不见表情。
肖霆却浑身一震,像是看到了记忆之中,姐姐的影子。
黑发的青年走上前去。
孩童模样的教皇这次没有奔跑,没有躲闪。
但它也没有回头,只是跟身边这个年轻人一起,看向头顶那片遥远的、血红的天空。
“你……是谁?”
肖霆抬头。
他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了天空尽头,泼洒月弧的一弯红月亮。
那是红月之阶。
苏蝶舞的登神之秀。
“你……是谁?”
肖霆问了第二遍。
他的声音很轻,喉咙发紧。
其实他知道眼前这个白裙的孩子是谁。
眼前这个孩子,无论是面容,气质,还是脚上缠绕的绷带。
都与那名,与苏蝶舞是至交好友,答应了要来听她的演唱会,不惜落跑的天国君王……极其相似。
……
……
魔都这几天的纸媒、网媒头条。
除了苏蝶舞的演唱会占据头版。
另外还有一条条情报,引爆眼球。
#天国教皇登陆魔都!#
#重磅!天国教皇空降魔都,为挚友演唱会倾情助阵!?#
#命不久矣?给我哭!她来看她最后一场演唱会!#
#圣骸议会极度否认,诸多红衣严厉批判:可恶的东方魔女!蛊惑了他们纯洁的皇!#
#苏蝶舞回应:嗯——希望这只是合作的开始!#
远渡重洋的一名孩童教皇。
与随她前行的一只除魔骑士团。
前来奔赴与友人最后一场约定。
全息报纸上。
那名天国教皇,有着孩童般的模样,坐在轮椅之上。
当时肖霆只是看了一眼。
那张偷拍全息照片并不清晰,周围像是有什么机械磁场,阻止了无良狗媒体的窥视。
只能看到一条条绷带缠绕在脚上,有血从腿脚蜿蜒流下。
“看着就命不久矣的样子啊。”
肖霆那会儿还感慨了一句。
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句感慨,却成为了此时刺中他心脏的一抹回旋镖。
他很想问你是谁。
当年留下这根羽毛的是你吗。
为什么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你过得好不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你自称是我的姐姐,记忆中那个极度让人惊恐的雨夜到底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
教皇模样的孩子,张开嘴,轻轻吐息:“……”
与此同时。
天台另一边。
隔着不远的距离。
一道道身影出现。
戴着半包裹式的头盔,鎏金的发辫落下。
虽然有着年轻面容却冷厉杀伐的骑士长,抬头看向天边的红月光,悠悠叹了口气。
四周布下了禁音结界。
他们踩在钢筋铁架上面,沉默着,守护着那名准备“托孤”的教皇。
……
……
肖霆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多年前的姐姐,是你吗?”
“你曾经为我留下了一根羽毛。”
“你到底是不见的君王,还是天国的教皇?”
这里的演唱会最高点。
此时。
天空的尽头,交叉相错的无数斩天之线,分割着地上与地下的血腥战争。
红月满天。
鲜红色和酒红色的余晖交织在一起,印在黛色的夜空里,划出完美无缺的极尽圆满。
一群自信而来的封号君王,惊恐的对战着那突破天灾只差临门一脚的超君王!
脚下的八万人会馆,灯光乍起,乐声大作。
在这歌舞声弥漫的夜晚。
有人如流星般飞跃,惨叫。
有人张开蝙蝠翅膀,转身欲逃亡。
这名落跑的血族亲王,却在咳血声中,看见了此生最为华丽的翅膀。
天幕上血红的流幕。
成千上万只,血色的蝴蝶魔物。
悄悄地,凝结在茫茫的夜空里。
虫子复眼转动,映出一张张绝望与惊怒交加的面孔,阻止了逃向另一片天空的通道。
“你,根本不需要这场演唱会,你想要拿走我们的信仰之力,铺就你的登神之梯!”
暮血君王指缝溢出毒血,绝望大吼:
“苏蝶舞,你混蛋!”
这句吼声惊动四方。
一群前来复仇的封号级梳理完眼前的情况。
一个个皆是脸色铁青,牙关咬紧,青筋暴起!
面对他们的愤怒。
冷漠的声音响起:
“哦。”
端坐在红月蝶潮上。
苏蝶舞手指搭着侧脸。
她两边的脸颊越来越红,眼神睥睨四方,苍凉且漠然。
她像是红月化身的血之蝴蝶,在汲取一群封号君王的血液,灵魂,哀嚎,与积累百千年的信仰之力,欲要冲破最后一丝关卡,戴上至神的加冕。
不远处的一座竞技高塔。
一群九院封号级,面带悠闲之色,悠悠然在旁围观。
今夜,君王死去,红月登基。
魔都九院,将迎来第二名天灾守护神。
可无论是抛着银光潋滟蛇骨骰子的林鬼九,还是推着眼镜的北宫琼。
以及摊开速写本,时不时抬头,时不时低头,刷刷描绘素材的闻人渊。
都没有看到那边正在和天国教皇对话的肖霆。
就好像他们处于一场不同的时空之中…
……
……
不见君王。
天国教皇。
在这之前,肖霆从来没有将两者视为一体,去思考,去联想。
天国教皇,曾经出现在一个雨夜,他的父母将之带回,并且笑着宣称是肖霆的“姐姐”。
那一天,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一群暗黑编辑师闯入家中。
年幼的孩子手持隐身斗篷,躲入阴暗的藏身处,听到了血泪的哀嚎。
“姐姐”被带走,父母失踪,下落不明。
他接到了那一年夏天夜晚,那一场导致百万人失踪的的异域入侵特大灾害事件中的,两笔殉亡补助。
而不见君王。
曾经做过多次错误预言,且都围绕着他。
尸陀林。
九王。
萧影……
全都因此而汇聚。
此后他成为最大赢家。
因此,不见与教皇,它们对他而言,不再是陌生人。
而肖霆竟然在此刻竟然得知,它们竟然是同一人。
多年前的“姐姐”,就是做出错误预言,不断布局,将他壮大的“不见”。
天台的风吹起他们的发,轻轻拂过。
高台上方,那个洁白的影子没有说话。
没有发出声音。
没有一次对视。
只是看着天穹。
肖霆也看着天穹。
渐渐的,他脑子里的情报越来越清晰,梳理的越来越明亮。
肖霆轻轻说:“你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对吗。”
“你确实是姐姐。”
“而我这里,也有一只…弟弟。”
能够暂停时间、预支的“不见”君王。
能够储存空间、半身的空间之龙。
当年的“姐姐”……
并不是自称为肖霆的姐姐。
“姐姐”极有可能是她真正的,最初的称呼。
因此,在面对他父母的时候,对方选择称呼自己为“姐姐”。
时间啊…原来如此。
……
……
天空。
红月亮起。
场中的景象却是有了变化。
谁也没有料到。
奥菲莉娅,那位覆灭了数个古代王国的魔镜君王。
忽然掏出了一扇古老黄昏之镜!
一股恐怖的气势霎时爆发出来。
一切活着的存在,霎时疯狂后退!
半边身躯再度腐烂只露出猩红机械眼的白鹰五星上将、戴着赤红面具再断一臂的霓虹封号、裹着阴暗披风气若悬丝的血城亲王、一只身上挂满无数尸体的橡树怪物君王……全都在不断后退,不断颤抖。
“天灾附魔兵器……”
血族亲王维兰迪尔,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这般武器,可以覆灭一个小国,镜之魔女这个疯子,竟然选择拿来对付红月?!
他们都见鬼似的看着场中。
这股天灾之力并非只针对红月,要是被波及,他们也没有什么好的下场!
镜子投射出了一个巨大的倒影。
这是纯白的天国造物,是跨越岁月而来的一则亘古的幻影。
落入凡间的天使,展开了六只雪一样的羽翼,它的面容被无尽的光芒环绕,太过璀璨,无法窥视。
与此同时,镜之魔女奥菲莉娅的面容不断苍老。
黑色兜帽下的她不在意疯狂流逝的生命,魔女鼓起爬满褶皱的眼睛,燃烧着令人寒毛倒立的仇与狂,唇线开启,令人悚然的大笑铺满天地:
“去吧,杀死她!杀死我的仇敌!给我折断红月的羽翼!六翼的……曙光者啊!”
“拉斐尔,这是神座天使拉斐尔的幻影!”
演唱会另一边,一枚银光骰子被两根指尖夹紧,林鬼九面容冷冽,浑身气势节节攀升。
但在一瞬间,林鬼九瞪大了眼睛,身上鼓荡的天灾威仪轰轰然散去。
巨大的天灾之力,随着拉斐尔幻影高举起来的火焰长剑,绪千刃之势,动指之间,剑气在夜色中耀亮了黑暗,将每个置于剑光下的的人都笼罩在火焰审判的锋芒之间。
拔剑。
收剑。
剑身被纯白的剑鞘保护着,收敛了如闪电之耀亮,如彗星之迅忽的气势。
雪白的六只羽翼合拢,施展一击的曙光者,化作璀璨的光芒漫天消散。
奥菲莉娅以生命作为代价,召唤出那一击天灾之力后。
谁也没有想到。
会有一个人,突然挡在了苏蝶舞的身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镜在她手中碎裂,银亮的碎片散落一地。
古代魔女奥菲莉娅的手指干枯,皱纹如蛛网爬满她的面庞——转瞬间,那个美艳绝伦的魔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佝偻枯槁的老妪。
然而,镜之魔女的嘴角扭曲着,露出几颗发黄的尖牙,喉咙里挤出了一阵嘶哑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癫狂,带着某种近乎亵渎的愉悦。
“苏蝶舞……”
“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吧,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一尊天国的造物,竟然击杀了天国的教皇,哈哈哈哈哈,何等讽刺,何等开怀。最终,我还是带走了一件你最爱的东西……”
恶意的声音流淌。
苏蝶舞一挥手。
无数圣光蝴蝶呼啸而上,将古代魔女奥菲莉娅的身影狠狠横推,最终将她钉死在了天空尽头显化而出的一根光之审判柱上。
魔女的四肢被光之锁链贯穿,枯槁的躯体被无数光之蝶啃食撕咬,可她的口中却爆发出无尽疯狂的大笑,像是千万只乌鸦在天空撕咬,扭曲,欢愉。
而在战场另一侧——
随着苏蝶舞猛地抬手,“轰”!!
她身后那轮巨大的血月横空,破碎,化作无数裹着暴怒与疯狂气息肆虐掠过的红月皇蝶,追上了一个个欲要逃跑的身影。
做完这一切,苏蝶舞并没有继续追击。
苏蝶舞嘴唇颤抖,跪坐在天空上方,怀里是一具不断失血的身体。
火焰的长剑如同审判的刑具,已经彻底贯穿了对方的心脏。
血涌出来,温热、粘稠,顺着苏蝶舞的指缝流淌,染红了她的衣袖,也染红了天空出现的巨大图腾法阵。
太多了……
堵不住……
苏蝶舞颤抖着收紧双臂,可怀里的温度仍在流逝,像沙粒滑落,无论如何用力,都握不住。
在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红月图腾阵中。
天国的教皇躺在苏蝶舞的怀里,苍白的手指轻轻抬起,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不哭。”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眼泪晃动时,孩童的眼中,掠过了眼前苏蝶舞的身影。
穿着黑红的制服,看起来有些不太精致诶。打斗中领口都翻开折回去了,头发也乱蓬蓬的,啊,别着头发的发夹都掉了。
怎么回事呢,这家伙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尽管表面光鲜亮丽,但她的挚友确实是一个能躺着不动就绝不站起来的咸鱼。
该不会把演唱会丢给技能分身以后,苏蝶舞这家伙嫌穿礼服打架太麻烦,就穿着一身九院导师制服就来了吧?头发也没有认真打理,简单扎了一下蝎尾辫就来了。
嗯嗯,还是老样子呢,这家伙。
嗯……
她在用瞳孔颤抖的样子,在看着她。
神情好痛苦。
是在为了她而痛苦吗。
——不要哭。
——不要发抖。
在这么说之后,对方的嘴唇动了。
吐出了一些白气。
好像想要对她提起嘴角。
但是却失败了。
唇线里滚出来的是她的名字——
对方一直在发抖,像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最后哭着叫出了她虚假的姓名。
“塞拉菲娜。”
“塞拉菲娜。”
啊。
我的挚友啊,请不要哭泣了。
对不起,请不要为了一个虚假的身份、一个虚假的名字、一个虚假的外表而再哭泣了。
我不值得你真挚的泪水。
渐渐聚焦的瞳孔,映照出了那张哭泣脸庞的,每一个细节。
它的意识重新链接到了这具破损的教皇的身体里。
它以这具人的身体,用龙的眼睛,看着苏蝶舞的脸。
视线下一秒被流动的血打湿。
再下一秒,已经彻底看不清楚了。
身体破损程度99.9%。
毕竟,这具本就破损70%的身体,是一路从圣城赶来,又被带着时空虫的红衣邪徒半夜摸进来连捅数刀,千辛万苦,历经大小战斗赶来,最后直接了一击拉斐尔的审判斩击……
会死亡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蜷缩在天国教皇,这具小小人类躯壳里的掌控者——龙已经看不清了。
但是它莫名感觉到了温暖在靠近,苏蝶舞在向她伸手。
于是在最后,它跟着伸出手去。
握住了,一只温暖的,一直在颤抖的手心。
——本来就是一具虚假的外壳。
龙的目光在空中漂浮着,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那双姜红色的眼睛。
它盯着那两朵燃烧、颤抖、破碎的玫瑰星云,看了许久。
——本来就是一具虚假的外壳。
怎么会。
怎么会,这么不舍呢。
我不知道。
“塞拉菲娜。”
“塞拉菲娜。”
对方从未停止颤抖。
这样的声音流入大脑,带着太过喜欢,因此太过痛苦,太过恐惧的破碎。
二十多年的挚友。
它也没有办法就这样舍弃的挚友。
它扯了扯嘴角,很想在一声声陌生的、虚假的呼唤中。
告诉它唯一认可的人类挚友,它最初的、一开始的姓名。
它是姐姐。
姐姐。
这是在它破壳之初,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曾经有个男人说着“就叫你姐姐吧!”,因此此后哪怕给予了它更为光辉的名字,它最终认可最放在心上的还是那句“就叫你姐姐吧”。
姐姐。
是骗子。
跟弟弟一样的骗子龙。
天空的尽头,它将以天国教皇的身份死去,退场。
大地的尽头,它将以“不见君王”的身份消散,完成最后也是最初的一场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