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清风揽着雀鸣浸透浅蓝的天幕，邀请扶光一同落入这座精致典雅的小院。
此刻，卓天阳心如止水的盘膝坐在阵中，吞纳吐息、凝神静气、心息相合俨然进入一种忘我境界。
明凝雪手扶门框从屋内慢步走出，抬起纤纤玉指轻捋过鬓角垂下的几缕青丝，一阵花圃中肆意绽放的芬芳向她迎面而来。
她轻嗅了一下这小院中清新的空气，“花不语，风却动，风吻花香浓~！”
小院内的清欢总能在无声无息中平复人烦躁的心情，哪怕纵有刀光剑影的律动，也依旧能令人享受这片刻繁华落尽的澄静。
独自坐倚在葡萄架下，伴着氤氲花香静读一本圣贤古书，让闲暇的时光沉醉在生命凡尘中，这种与时舒卷的惬意环境，不得不说当真是一种令人醉心忘我的存在。
这或许就是明凝雪住在此间小院不问世事，甘心打理院落的原因吧。
“唉！”
一声不合时宜的叹息，突然打破此刻醉人心脾的静谧环境。
明凝雪微蹙蛾眉闻声望去，发现居然是弟子樊小豪独自坐在院落一角，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正在两眼望天一副郁郁寡欢、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说起来这个懂事的徒儿，明凝雪和卓天阳对其可是又爱又怜。
小豪资质虽然中庸，但好在性格坚毅肯勤学苦练，即使所传授的璞元剑法如今已经熟稔于心，但其依旧坚持每日早晚各练一遍，哪怕刮风下雨也不肯放弃。
即便是在平日里的空暇时间，他也是手捻九九纯阳道珠，独自坐在角落研究小道士临终前赠他的九言真经。
这般心性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当真是难得，将来或有一日必将有一番作为。
然而只可惜小豪根骨欠佳、资质普通，即使日后回到仙域为其洗髓伐经，恐怕在修仙一途上也会受制，除非能有什么特殊的奇遇和天材地宝相助。
想到这里明凝雪不禁在心中感到惋惜，自我宽慰一句：“或许做个凡人远离打打杀杀，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为解惑爱徒心中的烦闷情绪，明凝雪就对着小豪开口逗趣道：“豪仔仔，我的好大儿你是在念想哪家的姑娘吗？不如说出来，也好让师娘找人说媒去。”
三年来三人彼此相处十分融洽，或许也是即将为人母的心理，明凝雪对这个孤儿身份的樊小豪平日里照顾的体贴入微，从未以长辈身份去打压。
“啊！师娘？！您醒了！我这就去给您盛粥去，我还特意给你煮了几个山鸡蛋。”
明凝雪的出现将小豪的思绪突然打断，他下意识的扔掉手里的树枝起身就向前走去。
“唉唉唉！慢点！慢点！哎？你等等！厨房不是在这边嘛！”
“啊！哦~......”小豪闻言如梦初醒，又赶忙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望着情绪低落、心不在焉的徒弟背影，明凝雪疑心顿起开口道：
“豪儿，你也别瞎忙活了，师娘刚刚起床一点也不饿，来来来，你到底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师娘吗？”
“师娘，我......”
小豪闻言就准备告知心中烦事，但是当他转身时目光恰好落在明凝雪隆起的肚子上，张开的小嘴抿了抿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嘿嘿！你这孩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难道还要师娘自己来猜吗？”
明凝雪上前伸手就揪住小豪的耳朵，假意嗔怒道：“小崽子！老娘我是不是给你脸了！到底说不说？”
“哎呦呦，师娘快放手！疼疼疼，我说我说......”小豪急忙求饶。
明凝雪闻言这才松手，转而笑嘻嘻地替小豪揉着被自己拧得通红的耳朵，“小豪乖，师娘也是怕你有心事把自己憋坏了，快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啊？”。
小豪委屈巴巴的撅着小嘴埋怨道：“师娘哎！您这是从哪学来的揪耳神技连师父都躲不过，难道也是你们圣族的天赋神通吗？”
明凝雪闻言伸手在小豪的脑海上轻拍了一下，催促道：“少贫嘴！快说。”
小豪撇撇嘴无奈回道：“本来这事我是准备找师父来解决的，可是师父一直不醒而您现在又行动不便，所以徒儿一时之间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合适。”
“哎呀，小孩子家家的心里能有什么大事呀！师娘我不是还有多半个月才生嘛，有什么事你尽可说来，就算是看上知府家的妮子，凭你师娘我的聪明才智，即使不找媒人也能帮你说下来。”
小豪无趣的苦笑一下，三年来他也算是习惯这个古灵精怪的师娘性格，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那么靠谱，但是关键时刻师娘的心眼还是挺灵活。
“其实并非是徒儿自己的事情，而是........”小豪略微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思路，终于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原来今日清晨时分小豪如往常一样，带着黑犬下山用兽皮去换取日常用品。
在走进一座村落时，无意间听到村口大树下乘凉的村民闲聊到，村中昨日突然建起一所学堂，附近村落中的所有孩童只要报上生辰八字，均可免费到那里上学。
村民得到此消息皆是十分欢喜，他们家中大多人生活清贫虽也有心让孩子读书，但是终究是请不起教书先生。
而最近的书堂又在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来回都要走上好几个时辰，一旦路上孩子发生什么意外危险，那岂不是让家中做父母的后悔一辈子。
因此附近孩童上学的事算是彻底被耽误了，如今闻听村中突然建起一所学堂，且又是免费提供学习机会，这样的好事哪家听到能不开心！
他们之中大多数一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字不识一个，活了大半辈子吃了多少没有文化的亏只有自己知道。
如今自家孩子有了免费求学的机会，将来若是再能中个秀才、举人什么的，那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好事。
所以免费学堂的消息一传开，临近村落里的村民就疯了似的，当天就把自家孩童的姓名、住址、生辰八字，都报到那所学院中了。
小豪听了这消息也颇感兴趣，虽然平日里明凝雪也会教小豪识文断字，但是对这种同龄孩子集体求学的地方，他心中还是充满好奇的。
于是他在换取完一些所需物品后，就向一位熟识村妇打听清楚书院位置，就直接带着黑犬前往查看。
寻到书院所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门上一块蓝底金边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写有四个大字――古今书院！
“古今？通古博今！彰显出学院的大气，好名字~好名字啊！”
小豪欢喜的就迈步上前想进去看看，哪知从门后突然闪出一名黢黑大汉，一只手臂前伸立刻拦住小豪去路。
小豪神色微怔下意识就反手拍开，哪知这一掌推出去虽说未用尽全力，但是这三年来他每日不断勤学苦练，若是常人挨上这一掌之力，定会被摔个七荤八素。
哪知在拍中壮汉手臂后，却是感觉仿佛拍在一块铁石上，不仅对方的身体丝纹未动，反而小豪的手掌被震得有些发麻。
小豪心中暗暗吃惊急忙撤身后退，迅速稳定心神细细打量眼前男子，只见对方面无表情、脸色铁青，盱衡厉色的朝着门口院墙的位置指了指。
小豪顺着对方所示的方向望去，才发现墙上居然还贴有一张告示。
他心有余悸的挪动步子走到告示前查看其中内容，原来是书院内只允许孩童进入，谢绝成年人入院参观。
小豪有些委屈的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虽说他年龄也就十二岁多，但是跟着师父卓天阳这三年来，灵丹妙药、山珍野味等着实吃了不少。
虽然脸上稚气未脱，但是身形体格看起来却比同龄孩童高大魁梧不少。
小豪无奈只得撇撇嘴带着一丝遗憾转身离开，然而待其走到书院侧墙拐角处时，却是发现不远处长着一棵古树，苍翠欲滴、粗枝大叶其挺拔的树身居然比学堂外墙还高。
“咦！虽说进不去，但哪怕看看也好啊！”
见四下无人一时好奇心泛起，小豪拍了拍身边的黑犬狗头让其留在原地放哨，自己则手脚并用敏捷的爬上树身枝干委身藏在拥簇的繁叶中，仗着自己极佳的视力，从枝叶间的缝隙向院中偷偷望去。
恰好这时，一位书生打扮的鹤发白须老者，腋下夹着几本书朝着课堂走来。
当他推开虚掩的木门刹那，突然“咣当”一声，一盆水迎头落下浇了那人一身，屋内同时传来一群顽童拍手欢笑的嬉闹声。
起初老者并不以为意，陪着笑脸抬起袖子就准备擦拭脸上残留的水渍，然而只是片刻间他神情突然一怔，将袖子放在鼻前仔细闻了闻脸色不由得一变。
室内几名顽童见到老先生这般表情闹得更加猖狂，兴高采烈的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不好意思啊先生，院子里找不到足够的水，我们就自己尿了一些。”
老先生闻言脸色一怔赶忙抬手遮住脸面，也不再理会室内笑闹的顽童，立刻转身朝着来时的路疾奔而去。
本来藏在树上的小豪也在跟着偷笑，但是在老者转身离去的刹那，笑容却是当即僵在脸上。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老者的五官在诡异的扭曲变形，一缕缕黑气犹如蛛网一般，从他的脸颊处逐渐蔓延开来。
但是，由于老者遮面转身的速度太快，所以小豪也不太肯定方才那一瞬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小豪打算继续藏在树上，等先生回来再一窥究竟的时候，树下突然传来几声犬吠。
小豪立刻会意是有人朝此处走来，他担心是那守门的壮汉，万一被其发现自己的踪迹那就得不偿失了，为保自身安全只得翻身从树上一跃而下，带着黑犬匆匆离开。
而学堂老者五官扭曲变形的诡异画面，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却又无法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对师傅师娘讲。
师父有伤在身师娘又即将临盆，倘若是假的会连累他们无端端的白跑一趟，但若置之不理万一那学堂真的有古怪，其中可是关乎多少家庭的命运，所以小豪才会看起来一直神不守舍、抑郁寡欢。
明凝雪听完小豪的话眉头也微蹙在一起，思索一番追问道：“除了突然出现的书院，你还听到什么其他异常消息吗？”
“其他异常消息？”小豪低头沉思片刻回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村民在寻找家里昨夜走失的孕妇，不知道这个算不算异常消息？”
“孕妇失踪？古今书院？”
明凝雪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的关系，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联系，但是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她隐隐感觉这两件事之间有蹊跷。
卓天阳处于养伤深度入定恢复中，鬼九又须照顾刚刚苏醒的青如，如今能去查明此事的恐怕只有她了。
明凝雪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山下的村民心地善良、民风淳朴，近三年来小豪下山兽皮换物时也算对其照顾有佳，所以此刻明明感觉事有蹊跷，总不能放任一边，不理不睬吧。
犹豫片刻明凝雪最终还是决定，先带着小豪与黑犬再下山探寻一遍，但她也不敢贸然犯险，实在是无法解决再返回山中交予卓天阳或鬼九处理。
主意坐定明凝雪使了一个简单的幻身术，掩去自己的大腹便便的外形，取来一顶帷帽遮住面貌，便准备带着小豪唤来黑犬一同下山。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鬼九的声音：“卓家娘子且慢！”
两人驻足一同回头望去，只见鬼九一脸疲倦的从屋里走出，显然是为了照顾青如而一夜未眠。
“卓家娘子有礼了，老朽再次在此感谢仙子相救小女恩情。”鬼九说着就对着明凝雪拱手一拜。
明凝雪微微欠身回礼道：“前辈无需多礼，晚辈也是看在夫君的份上，才出手相助的。”
鬼九望向还在法阵中打坐的卓天阳微微点首，“卓少侠侠肝义胆，老朽会牢记你们夫妻二人的恩情。”
鬼九说完略微停顿一下，从身上的百宝袋中取出一只摇铃和一打黄纸符，以及几块灵石一同递到明凝雪面前。
明凝雪不解的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鬼九有些尴尬的回道：“说来惭愧老朽昨日借助蜈蛟丹的阴力来转化肉身，如今体内法力阴阳交替十分不稳，须十二时辰才能逐渐恢复。
方才你们的对话老朽无心听到，想必卓家娘子宅心仁厚定会准备去一探究竟。
虽然仙子你出身圣族，手中法宝灿如繁星、多不胜数，瞧不上老朽手里的这几样东西，但是如今此一时彼一时，多一样东西也能多一层保障，还请卓家娘子收下老朽的这番心意。”
明凝雪听完也不推辞朝着小豪点了点头，小豪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双手接过摇铃、黄符和灵石。
就在小豪拿着东西准备撤手的时候，他的手臂一紧却是突然被鬼九牢牢抓住。
小豪莫名其妙的看向鬼九，只见对方双眼死死盯着自己手腕上那串道珠，脸上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子，老夫问你这串道珠究竟哪里来的！”鬼九行峻言厉激动的问道。
望着鬼九严肃的神情，小豪疑惑间突然想起小道士临死前，曾说过此生与一位鬼姓老者十分交好，难道就是眼前的鬼九前辈？
想到此处小豪试探性的问道：“前辈可是认得小道士？”
鬼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不错！他所修行的一些术法还是我所传授的，本来我还想收他为徒，可是机缘未到便错过了，未曾想再见面居然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一五一十说来！”
小豪闻言眼圈泛红，鼻子一酸泣声道：“前辈本领强大快救救小道士吧！”
鬼九闻言见小豪情绪突然这般激动，可能自己语气过重臭脾气吓到了小豪，急忙压下语调宽慰了小豪几句，“孩子莫怕，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有委屈尽管说出来，老夫会为你做主的。”
说话间鬼九的眼神偷偷瞟向明凝雪，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家中，况且小豪还是卓明二人的弟子，自己方才话语有些太冒失了。
待小豪逐渐稳下内心的悲痛，这才将与小道士相识的过程诉说了一遍。
半个时辰过去，鬼九听完小豪说的故事，仰头一声长叹内心久久难以平静，只见他从斜挎的百宝袋中取出一柄软剑，抚过剑身沉声道：
“风无声，气如止水；光无影，疾剑无痕！”
“这把无痕剑是我四处搜来魂石千辛万苦打造而成，本欲赠送珠灵儿渡过命劫所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躲过这场劫难，或许也是他命中注定，唉~！”
鬼九看向眼前的小豪，惋惜一声道：“珠灵儿既然将自己领悟的九字真经和自己的道珠本体都给你了，那么这把剑我也送予你吧！希望你将来能将他的道诀本心发扬光大！”
“珠灵儿~原来他叫珠灵儿！”小豪在口中喃喃几句，接过鬼九手里的无痕剑悲痛的问道：“前辈~小道士难道真的就回不来了吗？只要有方法即使再难我也一定去做！”
鬼九没有回答缓缓摇头，在他转身回屋一只脚迈过门槛时，似是感叹一般留下一句话：
“时也，命也，运也，缘也，一切皆是定数；或许哪一天哪一刻能遇到什么机缘助他重修灵体，也不是不无可能的，但这一切都太难了。”
小豪闻言拭去脸上的泪痕，看向手腕上洁白如玉的正阳道珠斩金截铁道：
“心存希冀，追光而遇；目有繁星，沐光而行；总有那么人间一两风，能填我十万八千梦；我相信只要有希望做人就不应该放弃！”
他虽不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在茫茫人海中甚至有些平庸，可是在这一刻，樊豪内心已经褪去青涩，变得不再普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