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洞中囚徒
(一)
张九福悠悠转醒,只觉得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浑身上下都被刺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正斜倚着一处冰冷的石壁。耳畔传来阵阵“滴答”作响的水滴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清晰刺耳。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潮气夹杂着腐烂尸体的味道扑鼻而来,直往鼻腔里钻。
他费力地睁大双眼,眼前漆黑一片,如墨的黑暗让他根本无法看清究竟身处何地。
张九福尝试活动一下手脚,立刻听到了铁链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一时惊觉,自己的双手、双脚竟然都被沉重的铁链牢牢锁住。
随着意识渐清,一阵剧痛忽地从腰背下腹处传来,犹如电流一般瞬间传遍全身。
张九福心中一紧,脑海中随之浮现出昏厥之前的场景——自已奋力用短刀砍向身前穿着草鞋之人的小腿,那人轻松躲过,一脚踢在自己小腹上……这一脚是他昏厥前的最后记忆。
而今对应所处周遭境地,仿佛正是那一脚将他踢入了这无边的黑暗深渊。此刻,那记忆随着疼痛逐渐涌上心头,他的意识也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何欢,何欢… …”张九福费力地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何欢不在这里,对了,我醒来时,他便不在车里… …,他去了哪里… …,那刘二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他是何时从车里走的,是识破了对方的阴谋么… …,那为何不叫醒我,他现在又在何处?”
如此想着,脑袋一阵疼痛,又昏沉起来。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听着身旁“滴答”水声,那昏晕之感渐渐过去。
“我怎会受人暗算… …,那个水囊……,一路上,我只喝了两口水,且在喝水后,便感觉困倦,定是那水被人下了药… …,那水是李鸽子备下的,李鸽子… …,这便可解释为何刘二与匪人成了同道了… …,哈哈,田公的心腹李鸽子竟然与匪人勾结,我们两个竟像小孩子一般被他蒙骗的入了圈套,真是… …,我终于知道为何在路上总是感觉有些怪异,却又一时说不清楚,原来便是那所走的路径… …,按李鸽子所说,我们这条路应该平坦易行,与那田家岗相距不远,只是路上时有山匪出没… …,实际走来,却与所想大为不同,心中自然生出疑虑,只是并未多想… …,现在想来,那李鸽子在草图上描绘出东、南方向的两条路径:南面路径曲折难行,费时费力,东边路径便捷易行,却有山匪阻路,无非是揣测我两个的心思,知道我们碍于面子,定然会选择这条便捷凶险之路,如此,便正中了他李鸽子的计谋… …那李鸽子既然在这条路上设了圈套,为何不干脆只说就这一条路通往田家岗,何必要画出两条路径来任我门选择,若是我们当真选了另一条,他不是计谋落空了… …嗯,定是他当我们在京城时便对这田家岗与河间县城周遭环境有所了解,知道原本有东、南两条路径… …嘿嘿,他怎知我俩只当这趟是份美差,离京前对此地情况不曾多问,毫不知悉… …哎,自己落得现在处境,或许这条性命便真就葬送于此了… …”
(二)
张九福正在思绪万千之际,听得远处传来脚步声响,有微弱光亮晃动。心里警觉起来,伏在地上,眼睛盯着前方,贴地的耳朵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随着那脚步声近,那光亮越来越近,借着光亮,方看清这里乃是一方山洞,洞窟蜿蜒,直到那人拐过一个弯道,才看见来人的身影。来人一步步走近,在距离张九福十几步远处,站住身子。
张九福脸贴在地上,眯着一只眼睛看着来人。那人一手擎着一只火把,一手提着一个藤篮,火光微弱,看不清面孔。
“哎,醒醒了,吃饭了。”来人喊道。
张九福装作昏迷,并不回应。那人将藤篮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碗。一个碗里放着一块黑乎乎的杂面饽饽,另一碗里盛着一碗清水。
来人见张九福动也不动,便上前在张九福屁股上踢了一脚,出声道:“哎,别装死了,快些吃饭,还让大爷亲手喂你不成。”
张九福嘴里“哎呦”一声,装作刚刚醒转过来,慢慢地翻身坐起,抬头看着来人,大声道:“你是何人,我这是在哪里?”
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借着火把光亮,可看清来人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汉子。那人咧嘴笑道:“这里是阴曹地府,我是索命的小鬼,嘿嘿。”嘴里说着,将那火把靠近自己面前,火光闪动,映照出一张鬼样的丑脸,“您京城的张大人还是不必操心其它,快些把饭吃了吧,这里冷飕飕的,我可不想在这里多待。”
张九福看着那张丑脸,嘴里嘟囔道:“我正肚饿,哪里有饭?”
“哎,饭在前面,你自己拿吧。”那人闪身躲到一旁。
张九福确已经肚饿,心中转念,更刻意装作饥不择食状,俯下身子,朝那两个瓷碗爬去,因手脚锁链与石壁相连,限制了他的行动,在距离那两个瓷碗半尺距离时,便难前行,空伸着两只手,却仍是触碰不到那两个瓷碗。
见此情景,那汉子“哈哈”笑了起来,逗弄取笑道:“再往前来点儿呀,就快够到了,够到就可以吃了。”
张九福早年靠做小生意混迹市井多年,各种委屈都曾受过,知道此时不能逞强,先要示弱对方,让对方松懈,再寻机行事。便故意装得不堪,明知难以够到那食物,仍是费力向前爬了几下,原本身上无力,这几下挣扎更耗去所余气力,便伏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
那人嘴里笑着,弯腰端起那碗清水放到张九福近前,又转身拾起那杂面饽饽,扔在张九福近前地上。
张九福拾起饽饽,装作饥饿难耐,大口吃了起来,抬头见那人站在几步外擎着火把,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便伸手端起水碗,放到嘴边,并不让水流进口中,只任那水从两腮流过。咽下最后一口饽饽,端起水碗喝了一大口,并不下咽,将一个空碗放在身前。
那人将两个瓷碗仍是放入藤篮中,也不多言,“嘿嘿”干笑两声,转身离去,那火光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张九福“扑”地一口,吐出含在嘴里的清水,又“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仔细品咂嘴里所余味道,想起曾听宫里御医所言各种江湖麻药的味道口感,知道这水里确是混了麻药,暗自庆幸没有冒然喝下,更庆幸对方只是将麻药混在清水中,没有弄些汤水、茶水之类,不然,自己便难以分辨了。
心中想着,忽觉一阵悲凉,对方懒得使用太多手段来对付自己,可见在对方眼中,自己也无非是个脓包角色。再想想,这样也好,正好利用对方小瞧自己,或能寻得脱身之机。
吐出口中混了麻药的清水,加之刚刚吃了一个杂面饽饽,只感口渴。早听到身旁不远处有水滴之声,便循声过去,那水滴之声便在左近,却是不能够到。
转念一想,撕扯下本就破烂的裤子,手中抓住一个裤脚,朝那水滴声处扔去,试了几次,终于一次,那水滴声消失不见,张九福知道,自己的裤子已经接到那落下的水滴。耐心等待,直至又听到水滴“啪啪”声响,便抓住裤脚将裤子拽回,摸到那水湿处,两手小心捧着,凑到嘴边,将水挤到嘴里,如此反复多次,方感觉口渴有所缓解。
待到静下心来,便思量脱身之计。方才借那火把光亮已经知道自己所在是山洞尽头,前方一条道路通向洞外。若是摆脱了枷锁,也只有从此路出去,至于外面情形如何,敌人多少便不知道了,当少不得要有一场恶斗。想全身而退,养足了气力自是必须。
想至此,抖了抖两臂,铁链响动,感觉手臂上有了些力气。盘膝坐地,摸了摸手脚上的锁链,那锁链都有手腕粗细,更有手掌大的铁锁锁住,顺着手脚的锁链摸去,四道锁链都与石壁相连,甚是牢固,若是没有钥匙,想自己破解开锁链,是绝不能了。
“还想着寻机脱身呢,这枷锁如此牢固,又怎能脱身?”张九福心念至此,一阵难过,“原本一份公认的美差,怎地竟会落得如此境地,难不成这一条性命便真就葬送在此地了。那李鸽子本是朝廷锦衣卫下属,已经任职多年,也算老人了。为何要设计陷害自己?这伙山匪到底是何来头,怎地竟敢与朝廷直接做对?又所为何来?李鸽子与此伙山匪又是如何勾结在一处?与那此趟差事所指向的‘方启礼’有无关联?”
疑问重重,颇费思量,张九福一时确也想不明白。
(三)
正当张九福心中疑问难以消解,头痛难耐之际,距离他被囚之地相隔不远的一条偏僻山路上,那半路上蓦然消失不见的何欢也正心中思量,想着接下来的行事。
马车刚出县城时,何欢躺在车上闭目养神,沉沉欲睡。
之后,张九福递过两个湿湿的棉花团让他塞入鼻孔。何欢虽也厌烦这车内味道,却还能忍耐,见张九福一片好意,便也接过。仍是躺在车内闭目养神,耳中听着张九福与刘二两人有话没话的逗趣。
便在听了两人一来一往的答话时,何欢心里慢慢生出些疑问,暗念道:“这刘二说话怎地如此放肆,这实在不像是个在官场混迹之人对上司该有的做派。”
如此生了疑问,对车厢外两人说话便更加在意。
随着车厢外两人说话,何欢心中疑惑越来越重。
待听到外面两人说那前方山谷便是山匪时常出没之地时,那刘二随口说“我刘二也想见识见识二位爷的本事”,又听他说什么“跟着李爷有几年了,咱是小地方来的,被李爷收为手下,没什么真本事,就靠着勤谨做事吃这碗饭。”
何欢心中一沉,已可断定这刘二绝不是官府中人。
何欢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正当此时,张九福进到车厢里,拿起水囊喝了两口,便靠在一旁闭目养神。
何欢与张九福从京城一路行来,心中对他存了种种不满,加之知道他是田公亲戚,攀附了关系才得到今日职位,心中早就小瞧于他,一时犹豫是否要立即将心中判断告知张九福。
何欢正在思量,忽听到张九福竟发出微微鼾声,心中一动,坐起身子,猛地感觉脑袋微微发晕,低头见到张九福身边的水囊,暗道一声:“不好。”忙从鼻孔中掏出两个棉团,掀开侧面车窗帘幕,将头探出窗外,仔细闻那棉团味道,微微嗅出一丝麻药之味,便知道那水中掺了麻药。
何欢心里立时明白,为何刘二要找这么个满是潮馊味道的车子,原本就是用这车厢的馊味来掩盖那水中的一丝异味。定是他们知道我辈在宫中供职,对各类毒药、麻药多有了解,才使了这伎俩。
想毕,随手将两个棉团扔到窗外。伸手拔出小腿内侧的短刀,便想出去制住刘二,仔细拷问他缘由。
念头一转,侧头看看身旁昏晕的张九福。暗自调息,知道自己多少也吸入了一些水中麻药,气力难以十足。若是这刘二的帮手就在附近,自己一人或难应付,若一意冒险,两人都被捉到,便难有回旋余地了。
思至此,何欢又将短刀插回小腿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