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焰当首,再狂妄的话,也能被它腾烧殆尽。
别浅哪怕觉得这话中听不中用,却也确是挑不出错,更不敢说出来忤逆休忘尘。
别浅:“忌孱,快回来。”
妖界就是蛮不讲理,没有人界虚与委蛇的说辞,没有仙界道貌岸然的作派。望枯若真做了,把巫山吸食得只剩一座空壳,那也是巫山的本事,说出去长脸——要知晓,巫山千百年都没一个能掀腥风血雨的妖。
忌孱悒悒不乐:“别浅,望枯分明不愿回去。”
别浅白他一眼:“你问过她了?”
他言下之意:望枯都懂识人脸色,你是半点不知,这大嘴巴白长了。
烂泥扶不上墙。
望枯:“忌孱,我是要回去了,并且昨日就该回了,奈何昏睡误事,就这样延了一日。”
忌孱慌了:“不是藤都修了吗?还要去哪儿啊?”
休忘尘眉间染笑:“她需还的债可多着呢,小兄弟,你好似很在乎她啊?”
忌孱血眼抻直:“莫要血口喷人!没有的事,她死在外头也与我无关!”
不经激,却正中休忘尘的道:“哈哈哈哈!”
望枯:“……”
大嘴乌,难为听。
吹蔓趁几人插科打诨时,又回石室把望枯的包袱拿来。平日就飞得温吞,长了腿也像脚心发疼,跑一步,后跟颤,现下回来了,又捧腹咳个不止,像是要呕去半条命——
若休忘尘等人率先碰上的是吹蔓,病秧子的名头才需让贤了。
望枯帮她顺背:“吹蔓,莫要太急,慢些来。”
吹蔓弓腰上气不接下气:“好……好,来,望枯,你不是要回去了吗……我就给你胡乱塞了些东西,你赶紧拿着,用得上先用,用不上便半路扔了。”
望枯五味杂陈:“这又是何必,我回得来。”
吹蔓:“不可,外头是非多,马虎不得,我能给你做的就只有这些。”
望枯那银子来时多少,走时还是多少。只是如今掂重,好似还多些大小如一、颇有余温的石子,莫非——灵石?
望枯只捡过一枚,剩余这三四枚,必定是吹蔓添上的。
望枯叹息:“……你的东西我不要,你拿好便是。”
吹蔓嘿嘿一笑:“果然瞒不住你,这是好些客人打赏的,我没你聪明,只让他们赏了这么点,我知你命里不凡,有一朝定能用上,便都给你存好了。”
望枯捧着它们,双唇黏了蜂蜜,始终道不出谢。心里头也就像沉入几十个,发酸、溃烂的果子,不生蝇虫,浇以烈酒一杯,是酿着丝丝绵绵的痛。
休忘尘好整以暇,物以稀为贵,望枯犯难为少见,他怎么看都不知厌:“何必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你念着她,带回十二峰去便是,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回这样罔顾宗规了。是吗,望枯?”
别浅双目圆溜,要瞪出眼眶了;忌孱鸭蛋的嘴大张,长舌也忘了收回去。
吹蔓面上蒸出一块红晕:“当、当真?”
望枯并无欣愉:“……”
休忘尘走得每一条路都不是运气好、歪打正着。
而是蓄谋已久。
望枯:“吹蔓,十二峰上规矩多,天才也多,我有个师兄,势必要打败全宗门的,你去了,他第一个寻你麻烦,保不准会让你没命的。”
休忘尘搅声:“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殊异良多,你为内门弟子,路清绝当然会第一个寻上门来,至于这个小姑娘,自然只能先从外门做起。”
吹蔓眸中生辉:“我想与望枯一起,去何处都无妨。”
望枯:“……”
她们二人都是没心没肺的主儿,只是望枯更为胆大,才不至像她这样好骗。
休忘尘:“好啊,随时欢迎,就看望枯意下如何了。”
别浅壮胆上前:“遥指峰休宗主,十二峰纳不了等闲之辈,吹蔓去了也是吃苦,您这样夸大其词,难免会让她心生向往的。”
倒不妨开天窗说敞亮话,也好过让吹蔓蒙在鼓里,笑当他们的座下骑,分食殆尽。
休忘尘第一回睁眼看他:“你叫别浅?当真通透,我向来喜欢通透的人,妖,自然也不例外。我也并非等闲之辈,来此巫山,就是将这闹出大事的小徒儿带回去,再查清缘由,好好问罪。”
话语迂回大半,又趁其不备,快语入身,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奈何,我没雅兴挨个问,如今只想指认一个最不会惹人起疑的人,或是——鬼,或是魔。”
别浅不寒而栗——休忘尘活在五湖四海、山川百重下,却从未想过将它们披在身上。
他好似如此确信,巫山今日,正是望枯一手造就。
因此并无意外,并无讶异,还一笑置之,还含情脉脉,夸着并无本意的望枯,又行好事——
若休忘尘真将罪责归咎于魔族,也无人敢说不是。魔族迄今为止,唯一入侵之地,只有巫山。千年后再要起战,自当会从颓败已久的巫山入手,这是常胜兵家都明白的道理。
而巫山一旦赖上魔界,这万物凋敝的难,也总算有了着落。是魔界示弱偿还,或是引仙家派救兵,二者都为上乘之选。
里外皆无错。
但无错,才最是可怖。
休忘尘像是情愿祸从口出,却怕无法引来瞩目。
欲将此事归咎天道的别浅,终是道行稍浅,比不上这如假包换的、把天道也算计上的疯子。
别浅:“休宗主想要如何,我无从干涉。”
休忘尘:“别浅,你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好妖。”
听从为好,忤逆为坏,善恶全凭有用与否。
望枯也深谙此道,才知一旦推诿,再回十二峰就不止是与休忘尘针锋相对了,还会与并无心眼的吹蔓生出间隙。
她不愿。
于私,望枯舍不得吹蔓这一好友,若十二峰有吹蔓这软肋,于望枯修炼,也是百益无一害。于公,吹蔓想做何事,都不该受望枯的束缚。
望枯:“吹蔓,你来罢。”
吹蔓红眼眶要掉石榴籽大的泪,却生生忍住:“嗯!”
……
巫山入夜早,夕阳羞于打搅,松柏隐去水烟中,却供闲散仙人摇。
柳柯子在石壁前打坐整整两时辰,路清绝却按捺不住性子,与雾对战三百回。
天为浊,地方清,少年自可分阴阳。
直至瘴气后跑出几个乌漆麻黑的影子,路清绝才沉心收剑,颇有侠士风范。
话却比市井刀客还要粗鄙:“你又在里头死一回了?”
望枯双手捧花给他:“并非,我还起死回生了呢!这是忍冬花,我的原身。辛苦路师兄为我跑一趟,这是我特意摘来,要栽去上劫峰的,便奖励师兄一株罢。”
巧了,但路清绝软硬不吃:“……以为献殷勤我就不会骂你了吗?”
柳柯子从石上跳下,一眼看到望枯身后躲藏的身影:“既是新认的灵宠,何不放出来见见人?”
望枯:“师尊,她是我的好友,并非灵宠。”
柳柯子蔑笑:“上劫峰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吗?”
望枯思索再三:“应当不是?但她是枯叶蝶,不是阿猫阿狗,自当不打紧的。”
柳柯子面色一凛:“阿猫阿狗可不止这个意思……望枯!让她滚出来!”
望枯要拦着,吹蔓却已怯生生探出头来,却梗着脖子——唯恐这些名为人,实为虎狼豺豹的居高者,衔她后颈。
吹蔓:“师、师尊,我是吹蔓,妖龄一百一十七。”
柳柯子看她良久:“既然并非灵宠,你来十二峰就不能吃吃喝喝混日子,你先说,要修什么?可有觉悟?”
望枯小声耳语:“直言不讳即是,师尊最忌诓骗。”
吹蔓郑重其事:“回师尊的话,我还未思索好,硬要说……那最想体修,若能不吃喝便不受饿,或是有顿顿胡吃海塞的本事,那便是得道了。”
路清绝:“……”
望枯刮目相看,吹蔓成日闷声,竟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柳柯子气冲斗牛:“废物一个!你这辈子入不了我宗门!更莫要唤我师尊!我嫌丢人现脸!”
泪在吹蔓眼眶里打转,又憋了回,鼻头沾了红胭脂似的,楚楚可人:“那可有友修?能与望枯成一辈子的好友,更好。”
路清绝:“……”
这两人,该说臭味相投好,还是情深义重好?
休忘尘笑笑:“你这是个好抱负,理应褒扬,回十二峰便在上劫峰安置下罢,那里遍地是男丁,做出来的饭也难以下咽,多个女子帮工,想来会好些。”
吹蔓破泣而笑:“好,多谢休宗主。”
柳柯子甩袖而去:“废物就是废物,修什么都无用,难成大器!”
望枯眼疾手快拉住路清绝:“师兄,带吹蔓共乘一剑罢?”
路清绝:“凭何是我?”
望枯无辜:“休宗主只有一把剑,若我与师兄一起,清绝剑会嫌晦气的。”
路清绝只好答应:“……”
呕心沥血制成的清绝剑,若因她再断一回,路清绝不把望枯踹下上劫峰,会先她一步自行跳落的——这仙,不修也罢。
休忘尘却在蔓发剑站立好,向望枯伸出手来:“望枯,要将我抱紧些了。走——”
朗笑染云峦,远霄秋正浓。
……
回此上劫峰,一切安然无变,二龙栖息已久,对正门下翘首以盼的一胖一小司空见惯。后者如两根木桩,直至见了望枯等人,才不约而同欢呼雀跃。
续兰跳着要抱:望枯望枯望枯——
苍寸老泪纵横:“这妮子就是不让人省心!等一下午了!就怕给疑生龙和祸死龙分着吞了,我这个担惊受怕啊!饿昏头也只好陪着了!”
望枯:“苍师兄,多谢了。”
苍寸又看一摇晃的身影,是个生面孔:“这是?”
望枯与吹蔓勾肩搭背:“我的好友,吹蔓,从今往后,便是我们上劫峰的外门弟子啦!”
苍寸:“……”
得,又来一个活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