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寸剑的煞气伸展开来,也别具一格,深得民间吃食“龙须面”的要领。像是从白光中分割出几百重平整而清澈的浪,形同拱桥。
望枯、席咛、路清绝几人纷纷跳上去,此气也刚好能载四人之重。
这剑气如此清冽,也多半让它主子偷尝一口。让他喜笑颜开,就此不怕灾祸了。
他还在半空中翘首以盼,只为能第一个看清这场深埋山底的恶战。
苍寸:“这么快就开打了!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休忘尘是如何被万苦辞打趴下的!”
望枯探头:“苍寸师兄,为何休宗主会被压在遥指峰脚?”
路清绝站在最末,自觉离了席咛三步远:“诚如上劫峰原先的再会幽冥,各个宗门都有自己惩戒之地。拿桑宗主的筑刚峰为例,她的山底,埋着天然矿石。若是弟子进去了,采不到应有的数量,便不会将他放出。”
苍寸:“不错,再者,休忘尘就是个不老实的,压在银烛山,就能毁了银烛山;压在旁处,也多是旁处遭殃。遥指峰为宗门第一,原先又埋着槐飏骨,还有正门的‘十二残’两根柱子增添灵力,休忘尘再有能耐也不会忘了本,在自家画地为牢,也最是妥当。”
望枯:“那遥指峰塌了,十二峰的正大门,岂不也会跟着塌?”
苍寸倒吸凉气:“光顾着看热闹!险些忘了这茬!清绝!你快去帮着点儿!我这老脸可没法为休忘尘这烂人拉下来!”
路清绝默许:“……你退后,我在前。”
苍寸灵活腾位,就见席咛已去舟远剑之上。
望枯眼疾手快拉住:“席咛师姐要去何处?”
席咛甩开她的手,凛然大气:“遥指峰与师尊有难,我怎能躲,自当要去帮扶。”
苍寸撑大了嘴:“……夭大寿了,我没听错罢?席咛被下降头了?”
望枯只看席咛:“席咛师姐去了也是活活送死。”
苍寸身形一晃:“……”
狠话可放,却不兴这么放——任席咛听到,不得让她争到战胜为止?
席咛果真驻足,就此冷气横秋:“望枯,我为遥指峰大弟子,怎会送死?”
望枯心里认席咛第一,但也认不争之实:“席咛师姐若不信,可随意找个人问问,再不济,衔隐小筑也留着宗门排位的名次——席咛师姐正是倒数第一。”
苍寸大惊失色:“……”
路清绝并未回头,却已知悉望枯的意图:“……”
另一头,魔气与蔓发剑气抢夺着谁先扶摇直上,一个为萃阳明光,另一个为极暗幽火。各自纷呈,互不相扰。
“轰隆——”
巨响过后,两方气息既毁了遥指峰山尖的岁荣殿飞角,又削了遥指峰的宽广之身。
摇摇又欲坠,云抖三千忧。
而苍寸剑上,却有静悄悄的寒气横亘几人之间。
席咛:“倒数第一?”
她问是问了,却以凉意自居。
望枯:“正是。”
席咛不甘:“哪怕是真的,也一定另有隐情。”
望枯趁虚而入:“的确,那日的席咛师姐就像如今这般,失了心智。”
席咛压低眉眼:“何人第一?”
望枯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我。”
“好,望枯,”席咛拉起她,接到自己的舟远剑上,“随我去比试台。”
她昂着下巴,锋芒极盛,锐不可攀,剑的寒光与人的恣肆合而为一。
望枯搂紧她的腰,不住偷笑:“好。”
苍寸:“……”
那边两个魔头还未制住,这头竟又起争锋。
谁让十二峰遍地是好胜之人。
但也不能让她们这么去了,自当寻个靠谱之人,好生看着。
苍寸随即大手一挥:“比试可以!但没有判决之人,算哪门子比试!可惜遥指峰大乱难平,人手都往此地涌,这事儿就由清绝去罢!”
路清绝垂首失神:“……我心思不在此,难保公正。”
席咛只以为他是不懂事理,这才一板一眼地告知:“倒是简单,香在何处燃烬,就是何人赢。路清绝,你能胜任么?”
路清绝抬头看她一眼,倏尔被烫得心焦:“……能。”
不懂服输,自撞南墙。这才是他魂牵梦萦、朝思暮念了整整两百年的心上人。
纵是看了多少眼,也仍会怦然心动。
……
遥指峰不奏战鼓振军,已是引来护地“将领”。他们聚在周遭摆阵、渡气,也有胆子大的,妄图去山脚揪出那始作俑者。
可惜万苦辞认定要灭了休忘尘,来谁赶谁。
至此,比试台前后,已无第四人。
路清绝站在锣鼓之前,一炷香还未燃起,却有慌乱神色。
席咛拔出剑:“望枯,我不会忍让的。”
望枯:“席咛师姐,这话没说十几句,也有三两句了,你若让了我,这剑我就不会比了。”
席咛凝神:“好。”
拨开她徘徊眼中的暗影,又见伊人之姿。
望枯:“路师兄,可以了。”
路清绝深吸一口气,击响旧锣:“起!”
望枯每每身处此时,总有过往回涌。
刺、砍、躲、闪、悬身、飞踢。
都是她丢了数月,也细数家珍的招式。
席咛比她资质更深,应当早已刻进身骨了。
但她的眼里,却陡然浮现出怯懦。
席咛不会怯懦。
望枯也是心有不甘,攒足了劲一击,任那忘苦剑戳穿席咛的心口——
“哗啦——”
血柱横流,画一长弓。
二人各有难料。
路清绝咬紧牙根,才没替席咛扛下这一伤:“……”
望枯又惘然,又清明:“席咛,你已是输了。”
偏头看那长香,却堪堪短了五寸。
只有不远处的遥指峰,替她叫嚣哀痛。
席咛捂住心口:“你只是伤了我,我没有输。”
望枯:“……席咛。”
原以为席咛只要提了剑,就会有所不同。
可反复揣摩,是望枯错了。
此痛绵长。
席咛强持狠色,明知脚步趔趄,也要急步冲撞:“望枯,还未了结。”
望枯说不出话,辨不出对错。
更无力气再握忘苦剑,只趁席咛猛进之时,挪步躲闪。
一个让步,哪算什么惊世骇俗的招式——却让原先的宗门第一,险些栽去青云里。
只见席咛悬崖勒马,两眼昏花地喘气:“……再来。”
忘苦剑再未出过剑鞘,哪怕偶有沾一回危及性命的莽劲,也只是抬手当盾。
望枯退是守,进是护,方寸始终如足下稳当。
而席咛的方寸,早已在她一次次“不慎”跌倒中,分崩离析,践踏她强拧的自尊。
——算计她的人,需是对她了如指掌,才会用此等残忍之法下此毒手。
路清绝欲言又止,掌心顺着剑柄上刺青似的纹理相嵌,再与筋骨相抵:“……”
横竖是隐忍。
他果真做不了裁决之事。
只因他的心尖早已将一人高高举起,甚至远胜自己。
但倘若他铁了心挺身而出。
无论席咛清醒与否,来日必将与他恩断义绝。
他赌不起。
可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两难境地,总要有人破个平和。
望枯:“席咛,为何还不停手?”
席咛双眼已泛红:“我不可停手。”
望枯:“你是为了什么不肯停手?”
——她还记得么?
席咛:“……没有为什么。”
——但就是不该。
望枯丢了剑:“好,席咛,我让你赢。”
席咛踉跄坐地,抽了筋骨:“望枯,你应了我要好好打的,为何——”
望枯哑然:“为何?许是你的剑也握不稳了。”
席咛仓惶央求:“握得住的……我能握住的。”
望枯长叹一声,转手离去:“……席咛,你真的赢了。”
大风吹过的事,路清绝却要徒手握灭这炷香。
他用力攥紧,掌心的命脉系着灰烬,模糊一片。
——也是多亏席咛的宁死不屈,才能撑过半炷香。
席咛喉头灌铅,不觉间,一行清泪滚落:“他们都说我病得不轻,不许我迈出房门,不许我修炼……我什么都听,却从未忘记过自己。”
她怔怔紧盯颤抖的手:“但我如今只是握着剑,为何就像换了个人——望枯,我不明白,你可否告知我一声?”
望枯停步:“席咛师姐……”
路清绝惊声打断:“席咛!”
望枯忙不迭回首——席咛还不及一块路旁顽石、秋里针叶,落地也无半点声息。
她总觉得自己是见过此景的。
在那个大雪覆盖的负卿峰。
那里曾悄无声息地葬过一回晓拨雪。
自古红颜多薄命。
但她们薄命,却从未在红尘里兴起波澜。
望枯:“路师兄,你可曾知道席咛师姐是被何人陷害的么?”
路清绝搂着怀中人,像是丢了一魂一魄:“我始终都陪在席咛身旁,休忘尘虽本事滔天,但足有数月漂泊在外。”
“是么……”望枯心下了然,有八成揣测,“那如今看来,十二峰上,可有哪座峰最是古怪?或是说,死了什么人?”
路清绝恍惚得不知所以:“修士都有灵根加身,峰内多数和睦。百年来,只有负卿峰宗主,及其宗内弟子无名,曾有亡身之事。”
但《雾岫表》有记,休忘尘曾被柳柯子断过一颗头。
望枯也在皇宫之下亲眼见得——休忘尘死得第二回。
更何况,上劫峰与负卿峰相对、无名因陷害而亡,皆为可信之事。
席咛自当置之度外。
可休忘尘手中有“线”。
怎不会先断线,后牵去另一人之身呢?
忽地,二人身后传来一声低吟:“望枯,将席咛送来我这里。”
望枯回头看:“师尊?你何时来的?”
晓拨雪迈步向来无声:“我本意寻你,苍寸为我指路,我便跟来此地。可看你二人正在比试,我怎好出言打搅。”
望枯悒悒不乐:“师尊,你上回帮了我,就得了天道之罚,今日为何还要淌这浑水?”
晓拨雪意味不明:“当世事安详,唯一处古怪时,自然只会紧盯这一古怪之地。但当世事大乱,怪事比比皆是时,天道还会只盯一处么?”
望枯正当似懂非懂,十二峰再难平息,以地动山摇之势狂乱控诉——
“轰隆——”
真以为是天塌了。
而当众人眺望浓烟去,已有大浪淘沙时,却只道言之凿凿。
那座金碧辉煌的遥指峰,连带着“十二残”,和百阶长梯,一并断裂为千万块。
再往江河清流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