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上浊浪滚滚,千帆百渡,汽笛此起彼伏,悠长而深远,扛着笨重货包的力工把腰弯成了钩子,在为了自己和家人的三餐一宿燃烧着最不值钱的生命。
即便是到了晚上,租界里依旧是热闹非凡,不乏做着一夜暴富美梦的男男女女流窜在街头,瞪着贼兮兮的眼睛,寻找着渺茫的机会。
乞丐们早被外国巡捕赶得见不到影踪,他们是不允许在上海租界这幅壮锦上留下任何污点,可在繁华的背后,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肮脏的交易,和尔虞我诈。
谷俊宇和何小慧身穿洋装,带着礼品早早地等候在给月娟准备的住处门口了。
一辆黑色轿车停到门口,周福海大模大样地从车上下来,戴上帽子,伸手去开门。
“周老,这么巧啊!”谷俊宇突然打了声招呼,把周福海吓了一跳,就着路灯看清来人之后才把心放下。
“我看你是早就在这等我了吧!”周福海推开门,伸手说,“进来聊吧!”
月娟默默给来人冲了咖啡,谷俊宇不喜欢这玩意,跟喝毒药一样,强忍着才不皱眉。
周福海倒是很享受的样子:“听说,跟杨司长闹了点不愉快?”
谷俊宇丝毫不惧:“周老放心,我给你面子,没揍他!”
周福海听后,忍不住笑出来:“你小子胆子不小啊,那可是财政司司长,你还要揍他?”
“我是贪财没错,但是做人也是有底线的,敢对我媳妇动手动脚的,要是在徐州,他已经死了三次了。就算是日本天蝗摸我媳妇一下,我就把他的手爪子给剁了!”
谷俊宇的话说得很嚣张霸气,周福海不仅没生气,还很赞赏地说:“年轻人,果然是有血性的!如果,能用到正途上,定能有一番作为,可惜啊……”
“作为男人,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那才是真没用。身处高位,不能保护自己的国民,更是没用。”谷俊宇的话里明显带刺,还挑衅地问周福海,“周老,我说的没错吧?”
何小慧紧张起来,偷偷扯了他的衣袖一下,示意他说话别这么冲,面前的这位可是省长都不容易见到的人物。
周福海白了他一眼,没有发作,心平气和地说:“你小子明显是话里有话,不是学着重庆方面来指责我的吧?你就不怕我捏死你?”
谷俊宇摆摆手:“不会的,以我对周老的了解,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小辈一般见识,再说了,我可是看过报纸的,当时你在就职演说上提过,曲线救国就是为了拯救国民于水火。你别管别人怎么说,在我看来,你确实也是这么做的,要不是你们委曲求全,日本人还在到处烧杀抢掠,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呢,你看,现在,日本对金陵方面也很是忌惮,做事收敛多了。”
周福海一边点头,一边耐心听他说完这一堆话,甚至还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了擦若有若无的眼泪。
谷俊宇的话一说完,周福海就重重叹气说:“世人皆指责我为卖国汉奸,没想到,最理解我的,居然是来自乡野之间的毛头小子。本以为,是非自有公断,可那些目光短浅之人,岂能知道我等之选择如何艰难?那些自私清高的文人宁可绝食而亡,却不知一时的弯腰也是为了将来之崛起……”
说到这,很爽快地对月娟说:“去把我珍藏的好酒拿出来,我要与小友一醉方休!你叫德百是吧?”
好嘛,到底是贵人多忘事,连人名都没记住,也难怪,每天都要认识那么多人,怎么能一一记住?能记得一个德百,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其实,大家不知道的是,周某人就是有异于常人的本事,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记住他的名字,哪怕是长而饶舌的老毛子名字。
人生难得遇一知己,这一对忘年交相谈甚欢,只是两人文化差异实在是太大,一个乡下泥腿子出身,报纸都读不完整,一个年轻时就名扬天下的文人,且还留学日本,是民国时期屈指可数的文化人,这两人交流起来,倒也亲切。
反倒是大学生出身的何小慧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和月娟二人呆狗一样听两人谈古论今。
“古有秦桧替那宋朝皇帝背负了千年的罪孽长跪岳飞祠前,今日看来,何尝不是曲线救国之策?今有季鑫兄与我等为我国民免于战祸忍辱负重,为天下人所不齿,何其委屈啊!”
周福海越说越是委屈,忍不住再次落泪,谷俊宇见他这样,鸡皮疙瘩都快掉一裤兜了,这有文化的人,说话都是这么酸的么?当个汉奸都能说得理直气壮,村里的夏老秀才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接地气了。
眼瞅着火候差不多了,谷俊宇找准机会,说出了贾汪煤矿里那些战俘的事情:“我虽然只是个爱钱的商人,也想学习周老这爱国爱民的心,只是没有周老的这份心胸和通天之能。眼见着自己的同胞在我眼前受苦受难却无可奈何!”
周福海义正辞严地问:“此话从何说起?自金陵政府成立以来,统治区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怎会有受苦受难之说?”
“周老你日理万机,肯定没机会下去看看啊,不说别的,就拿我刚接手的电厂来说,里面的战俘被当成劳工,都快被折磨死了,我还亲眼见到,贾汪煤矿里的战俘日子过得更惨,没有一天能吃饱的,死的人直接扔炉子里烧了,骨头掺进煤炭里,心痛啊,都是娘生爹养的啊,都是咱中国的青年啊……”
谷俊宇说着,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何小慧递过去手帕,被他推开了,他还嫌自己的眼泪不够多呢。
周福海猛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我们已经和日本人明确签署了协议,不得虐待敌方战俘,居然还敢这么做,真是欺人太甚!我明天一定要和日本方面提出严正抗议,强烈谴责!”
谷俊宇却连连摆手说:“千万别啊,不然,那些战俘一个都活不下来!你一抗议,他们就会把人全部杀了,销毁证据,咱们好心可就干了坏事了!”
周福海皱眉说:“你说的很有道理,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谷俊宇伸着脑袋说:“这个事情啊,可以让军方去办,就说是要征兵,那些战俘都是有过战场经验的,应该优先征用,直接让当地治安军去带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日本人还不能说啥,只要他们反对,你再出来说话,训他们两句,里子面子不都有了?”
周福海满意地点点头,赞赏地说:“老陈这人还是有眼光的,只是没有心胸啊!他把你从身边踢开,绝对是一大损失啊!”
谷俊宇叹气说:“也怪不得干爹的,就我这模样的,还要被怀疑跟干娘有一腿,这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委屈啊!美女都是喜欢像干爹这样的文化人的,像我这样的土包子,就算浑身镶金嵌银,也盖不住土腥味。”
周福海端起酒杯,有些嫌弃地说:“不提他,恃才傲物,心胸狭隘,不足与谋,以后有事多向我汇报,我很看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