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外御史台的笔在香客簿上勾画的声音混着檐角铜铃轻响,沈静姝望着山门处攒动的蓝袍身影,忽觉御史们抄录香客名录的架势像极了抄家的官兵。
忽觉耳垂微痒,江瑾安的指尖正捻着她鬓边一缕风吹乱的碎发。
“夫人,谢家次子今日在吏部掀了满屋子卷宗,倒把程主事衬得像个正经人。”
“程文昊?”她怔了怔,旋即轻笑出声,“定是用那商贾做派气死人了。”
她早该想到,以程文昊那跳脱的性子,又怎会甘心在吏部做一个主事?
只是才上任半日就闹出风波,当真是……
“他嘲讽谢家兄长上月考评记了乙等。”江瑾安从袖中摸出颗松子糖,掐着糖纸塞进她微张的唇间,“倒逼得文尚书带他去查七年前的旧档。”
沈静姝刚要接话,忽见山门处转出个蓝袍小吏,捧着香客名录疾步如飞。
官袍下摆沾着泥点,却将香客名录护得严严实实。
她舌尖抵着糖块,松子糖化开带起丝丝苦味:“御史台怕是要从程家查起。”
沈静姝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程家与顾家有牵连,若是被御史台盯上……
江瑾安低笑时喉结滚动,“夫人英明。”
青石板上的树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司空从墙头翻下来,衣摆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喊道:““公子非要回国公府,属下实在没办法,只好拿被褥裹了,把他捆在榻上。”
“胡闹!”沈静姝甩开江瑾安的手,“他背上鞭伤才结痂,经得起这般折腾?”
顾长忆的伤势,她再清楚不过。
徐太医的话言犹在耳,若是再受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禅房内又传来一声闷响,窗纸骤然映出个踉跄人影。
文茵的声音终于混着木鱼声飘出来:“让他去!横竖要断……”
“姐姐当真忍心?!”沈静姝忍无可忍,手中断簪狠狠砸在了门上。
江瑾安擒住她手腕,冲她摇了摇头,“司天监说今夜有雨,夫人是要淋着回府,还是……”
骤起的山风卷着雨前土腥气扑进回廊,沈静姝望着檐角渐暗的天光,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听来江瑾安死讯那日,也是这般乌云压城的景象。
……
定国公府祠堂内,顾忠将明黄圣旨摔在供桌上,“明日早朝那群言官能把顾家祖坟骂出青烟!”
自己戎马一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
顾家三代将门,竟要毁在几句酸腐谏言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逼到如此境地。
顾长风一脚踢翻蒲团,力道之大,让那蒲团在空中翻滚了几圈,才重重地摔落在地,“当初就该把他锁在祠堂打断腿。”
“你有脸说?!”顾忠怒不可遏,抓起供盘砸过去,核桃砸在了顾长风的身上,又滚落在青砖地面上,发出闷响:“明日早朝你去金銮殿前跪着!北境的烂账还没填平,你看看你受不受得住廷杖!”
“父亲这是动了真怒?”顾诗乐提着灯笼慢悠悠跨过门槛,“二哥哥若真残了,御史台该参父亲戕害子嗣了。”
她弯腰捡起核桃,突然轻呼一声。烛光下,素白掌心赫然一道血痕。
“手怎么回事?”顾忠皱眉。
“在江府给二哥哥端药时烫的。”顾诗乐垂眸收手,轻描淡写地说:“女儿无用,连个药罐都端不好。”
屋外惊雷又起,暴雨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顾长风突然冷笑:“听说江瑾安把傅子晋调进了都尉司。”
“傅子晋?”顾忠瞳孔骤缩,“平阳侯那个……”
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得去找江瑾安,还有顾长忆。
“备车,去江府!”顾忠的蟠龙杖重重砸在地面,“老夫倒要问问江瑾安,是不是连他姑母都要送上诏狱的刑架!”
……
暴雨中的朱雀大街空无一人,积水漫过车辕,顾忠盯着江府门前的石狮子,恍惚看见当年战场上,江相旬替他挡箭时溅在铠甲上的血,也是这般殷红。
定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口,门房举着油纸伞小跑而来,手都在发抖:“国公爷见谅,都尉大人吩咐,说今夜要陪夫人抄录佛经……”
“抄个屁!”顾忠挥手打翻门房的伞,“他江瑾安杀的人够填满十座往生殿,如今倒装起慈悲来了?”
朱漆大门突然洞开,江瑾安蟒纹官服未换,肩上却披着沈静姝的藕荷色披帛。
他倚着门框轻笑:“姑父是要在暴雨里演全忠孝节义?”
顾忠额角青筋直跳。
二十年前他率轻骑突袭北狄大营时,这小畜生还在娘胎里呢!
“混账!”顾忠蟠龙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水花溅湿了江瑾安蟒袍下摆,“当年你父亲…”
“父亲若知姑父这般待他外甥,怕是要掀了棺材板。”
顾忠深吸一口气,“带我去见长忆。”
穿过游廊时,浓重的药味混着淡淡血腥气扑面而来。
无尘举着琉璃灯在前引路,西厢房窗纸上映着个剧烈咳嗽的剪影,司空正捧着药碗跪在榻前:“公子好歹用些…”
“滚!”
顾忠踏进屋时,拔步床上层层纱幔垂落,隐约可见顾长忆被棉被裹成茧蛹,只露出半张惨白的脸。
“父亲是来送儿子上路么?”纱帐里传来虚弱笑声,“可惜儿子现在连翻身都疼,跑不动了……”
顾忠喉头一哽,颤着手挥开纱帐,烛光下顾长忆背脊处渗出的血迹已染透中衣,手腕被麻绳勒出青紫痕迹。
祠堂里那块染血的地砖突然浮现在眼前。
“跟为父回家。”顾忠伸手去拽他腕子,却被滚烫的温度惊得缩手。
惊雷劈开夜幕,顾忠回头,看见江瑾安眼底映出的自己——那个曾经在尸山血海里都不曾颤抖的老将,此刻握杖的手竟抖得抓不住一片轻纱。
“江瑾安!你当真要看着顾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回应他的是沈静姝突然推开的雕花木门。
她手中捧着个紫檀木匣:“国公爷不妨看看这个——”
匣盖掀开的瞬间,数十封密信上的靛青泥印刺痛了顾忠的眼睛。
“北境军械走私的账目,”江瑾安手指掠过最上方的信笺,“您说言官们是骂顾二公子荒唐,还是骂定国公通敌?”
顾忠踉跄着扶住门框,当年被他抱在膝头喂糖的稚童,如今已成长为撕开顾家百年荣耀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