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人命来填——意思便是要用时寒舟面前这上千人的性命来将她承举起来,将一切的希望都交由到她的手里。
时寒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心冷的家伙,在多年以前为了存活而不择手段过,手头上也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
但要她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也是没有可能的。
魔界里头从断代以来一直动乱至今,这里的人一代又一代顽强的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他们想尽办法在无数的威胁之下抢回一条命来,他们是最清楚生命贵重之人。
修真界里头那些修士总说什么“重生贵生,成仙得道”,但他们在修真界这个还算优渥的环境下生长,对“重生贵生”的理解并不比魔界一个尘埃一般的半魔半妖强。
可这些在魔界和中土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在听闻王翼这番话之后,非但没有感受到那股愤愤不平,个个都像是寻到了一线希望一般,眸眼亮了起来。
朝时寒舟看过来的时候,几乎要比这阿鼻地狱惊人的温度还要灼热。
就连顾一道也朝时寒舟看了过来,漆黑的眼睛里像是也多了几分动摇。
众人由王翼这番话,似乎都想起了以前的风沙黄土,刀光剑影,那些离别和鲜血,那些牺牲和呐喊,像是面前层层的热浪一般于他们心头荡起。
在这里被困了十天的绝望一点点散去,转而露出来的是一个个坚毅的神情。
他们这里很多人在过去都是饱受歧视的半妖半魔,也有不少身处魔界底层的魔族,有人干过偷鸡摸狗的行当,有人被逼着当过最下层的奴隶,也有人舍弃一身家业,就这么加入了这支看起来实在很不像样的队伍里。
这支队伍实在太不像样,在时寒舟手底下从没像别人那般烧杀抢掠过,彼此之间互帮互助,没什么等级之分。领袖虽然冷肃,但也从不苛待于人,处的像个大家庭一般。
他们抬起发亮而坚定的眼眸,朝时寒舟看过去,虽然沉默着不出声,但他们在脑海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如若就此全军覆没,他们拿什么来告慰那些死去的魂灵和地狱之外的家人?
有一股无形又巨大的力量自他们心中迸发,教他们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之下露出了最为纯粹耀眼的灵魂来。
死又如何呢,用自己这残躯为领袖去铺一条路又如何呢?
只要时寒舟还在,只要她能成功的从阿鼻地狱之中出去,他们从始至今做的一切就值得!
他们的灵魂有那么一瞬间,冲破了身躯,冲破了死亡的恐惧,直直落到了时寒舟的眼里,教她两边的太阳穴骤然掀起一股风暴般强烈的麻意,涌上头皮,蔓下四肢,让她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起来。
时寒舟莫名的被眼前这上千人的气势震撼住了,她的心脏挨了一记重锤,带来剧烈的疼痛和绵延不绝的麻意苦涩。
好似她一颗心脏也被烈火烧灼。
她意识到什么事情即将脱离自己的掌控,伸手想要将跪在面前的王翼拽起来,这人却像膝盖上生了根一般,死死的跪在地上。
在一片沉默的目光之中,有人从人群中站出来,朝时寒舟走了过来。
她是一个金丹期的半妖,算是现下尚存的人之中很高的修为了。
余水几乎是在时寒舟刚起事那会儿就加入到她的行伍之中,开始时她不过是个还处于炼体期的小妖,但现下已经成为了这支队伍里头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也没有犹豫,掀起碎了大半的袍角,端正的跪在了时寒舟的面前,膝盖磕在焦土之上的时候发出一股沉闷的声响。
像是敲在时寒舟心头上的又一记重锤。
余水也开了口:“大人,请您允许我也有机会为你铺平这条路!”
“我也不怕死,我只愿在这片土地之上生活的一代又一代后辈能活得好上一点。不必忍饥挨饿,啃那玉米啃得牙都发钝,也不必自相残杀,人人心中留条底线。”
“而只有您活着,这一切的实现才有可能!”
她好似还没有说完,颇有些手忙脚乱的从腰间拿下一串贝壳,两手捧到时寒舟面前:“可以麻烦您一件事吗?”
“您从这里出去以后能把这串贝壳交到我娘的手上吗?”
余水抬起眼眸,她的眼睛是如大海那般辽阔的深蓝,带着些祈求的意味:“我娘的心愿就是见一次大海,可我五十年前没有这个能耐,没能去成,如今也只好给她留一串贝壳。”
时寒舟垂眸望着她,一向幽绿的眼眸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带上了什么难言的情绪,泛着赤红,她艰涩的开口道:
“你自己出去给她。”
可惜时寒舟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一堆上前给她下跪请愿的人中。
上千人之中,但凡腿脚没有问题的,都上前朝时寒舟跪了下来,围了密密麻麻的一圈又一圈,而那些腿脚不便的,则在原地朝时寒舟的方向跪下。
“大人,我也请愿!”
“大人,我也要替您铺这一条路!”
“大人,这是我的荣幸!”
…………
“这是我攒下的几块上品魔石,能麻烦大人出去之后交给我的家人吗?”
“这是我寻到的一个小玩意,能麻烦大人出去之后交给我那孩子吗?”
“这是我藏了很多年的烧鸡,大人能把它交给我妹妹吗?或者您吃了也没有关系!”
旁边立马有人道:“臭灰狐,有好吃的居然藏得那么紧!”
“你管我!”
时寒舟站在这上千人之中,一时间被这些人震得说不出话来,顾一道站在旁边,不知道在思虑着什么,头颅微微下垂。
这上千人都跪到地上请愿,请愿放弃生的希望,拿命来将她时寒舟托举而起,来替她铺出一条路来。
时寒舟看见眼前的情形,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这百年的人生之中遭受了最为深刻又血淋淋的震撼,三魂七魄被震得从身躯之中甩出来,绕场一圈后方才回到了她的脑袋里头。
她明白现下的场面已经失控了——这实在是一支很不像样的队伍,太不像话了。
时寒舟缓缓的扫视了在场众人一眼。
他们大多是不受待见的半魔半妖,在跟时寒舟之前可能也就杀过鸡鸭牛羊,可现下都被雕刻成了坚毅的模样,面上多了风霜沧桑。
握起了刀剑,砍下许多敌人的头颅,手上多了无数细密伤痕。
这会儿正期盼着朝她看过来,一如过去的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死的活的,都对着时寒舟有过这种眼神,这份意味太重,以至于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这时候很想说——我们一同死吧,即便是下黄泉也好有个伴。
可是过去数十年的牺牲和血泪横亘在她的心头。从她一开始掀开这场动荡序幕,从他们的希冀变为让整个魔界更好时,时寒舟就必须要成为那个走到最后的人。
否则那么多人的死和挣扎就都失去了意义,化作泡影。
时寒舟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滋味——疼到好似要让人的身躯和灵魂齐齐被一劈两半。
但最后,面前这些人的炽热的好似在绝望中抓住一线光的眼神,还是让她默默的将这句话塞回了肚子里。
时寒舟站在所有人的中心,谁也不知道她心中挣扎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站在所有人面前到底想了些什么。
只是在所有人长久的期盼的注视之下,时寒舟垂着的指尖动了一下,伸出她那只白骨森森的左手,僵硬的,缓缓的,像是越过了什么苍茫的山脉一样艰涩,接过了余水手中的一串贝壳。
时寒舟声音沙哑道:“好。”
这么一个“好”字,压上了他们的性命和时寒舟的余生。
余水注意到了时寒舟指尖的微颤,她察觉到了什么,抬手捧住时寒舟的手,轻轻摁到了自己的额堂之上。
时寒舟的指尖将她被烈火灼伤的额堂染上了血渍,余水闭上眼,用着极近虔诚的声音低低喊了一声:“殿下。”
时寒舟猛然一震,垂眸看了一阵余水还未睁开的眉眼,缓缓收回了手。
而面前这些跪着的人看见时寒舟也表了态,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阿鼻地狱中的温度给烧坏了,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时刻欢欣起来。
时寒舟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很腼腆的笑,他们将她围在其中,迫不及待的上前要把自己手上的东西交给她。
几颗魔石,一个凡人的小玩具,一封薄薄的信,一只烧鸡…………
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被时寒舟收进了她的储物袋里。
有个魔修排队走上前,她年岁不算大,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很是青涩。
“俺家爹娘,夫郎和孩子都不在了。”林纪昀的口音很浓,带着偏僻的意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大叠的纸钱,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挺不合时宜,手又缩了回去。
谁知时寒舟垂着眸眼,把那叠纸钱给拿住了,她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滞涩:“你……想要我干些什么?”
林纪昀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过几日就是他们的忌日了,俺本来还打算俺们打完这一场胜利之后就顺道给他们烧点纸钱……”
周围本来还开着玩笑的人突然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周遭只剩尸油海沸腾时的声响。
但是林纪昀自己倒是抬头笑了,一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挤出个笑:“现在看来就要麻烦大人了。”
时寒舟拿过这一叠纸钱,像是拿过了什么重逾万斤的东西,连她的手都开始不知不觉的抖起来。
喉头涌起漫漫的苦意,流淌到心底,于某刻蔓延了全身。
好似就要这么天长地久的蔓延下去,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