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言之凿凿,声音清冽。
众人一怔,抬头望向萧琰,大周最尊贵的人之一。
萧琰的背挺得笔直,如同山间站立的松木,凛凛然,如明玉。
连这样的人,都说自己若是得了时疫,也会被烧成灰?
若雪望向萧琰,振臂高呼:“父老乡亲们,府城里是什么状况,大家都看在眼里。若是有更好的方式解决时疫,我愿意以命相搏!”
她指着广济寺的方向,“我会以诸位时疫病人的名义,在广济寺中修建佛塔,供奉逝者!此后,他们将受万代香火!”
众人依旧踟躇。
“这样,他们真的不会下地狱吗?”
“我也不好说,连圆慧大师都来超度了,应该不会那么惨吧?”
这时,圆慧大师穿着一身淡黄色袈裟,手中不停转动着粗大的紫檀木念珠,“诸位施主,听我一言。”
众人安静下来。
圆慧大师行了个礼,“我广济寺众僧来此念渡亡经,此乃第一大善事。这善事不是我们所做的,而是你们——整个绵州府城的人。我们相互守望,共渡难关,这便是最重要的。逝者已矣,他们已收到了最好的祝福。作为生者,该当何如?”
众人都没有再说话,只面带不忍地看向义庄的大门。
若雪轻轻叹了口气,“生者,顾名思义,便当好好地生活。”
“这时疫是打不到我们的!”
众人激动的情绪,被奇异地安抚住了。就连一直匍匐在地的大娘也擦干了眼泪,缓缓地站起身。
衙役们见状,纷纷将手中点亮的火把扔向滚油中。
几股浓烟凝成一片乌黑的黑云,往晴好的万里高空飘去。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腐臭与羽毛烧焦的味道。
人人捂住口鼻,抬头望着那股被风吹不散的浓烟。
“作孽啊!作孽!”几个人终于忍不住,再次扑倒在地,又哭天抢地起来。
若雪被一股浓烟呛了一下,再也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
算了,以后哪怕是千夫所指,她也得忍着。
可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再痛骂若雪的残忍手段。
哭声,一个传染另一个。呜呜咽咽,一直不停歇。
若雪心肝一颤,心尖上的石头一直没能落下,她以为将这些尸体烧去后,便能迅速解决掉传染源的问题。
可到底,人是有心的啊。她不是只会理智处事的机器。
这些人,哭的是永远不能回来的人,永远失去的温暖情意。她说再多,又能抚平多少伤害呢?
安慰的言语,终究苍白无力。
若雪手中搅着锦帕,嘴角扯出一丝无奈的笑,这些人,哪里知道总有一切的源头,竟然只是皇子们在争夺至高无上的权力?
萧琰缓缓上前,伸出手捏了捏若雪颤抖的手指,“别怕,他们没闹了。”
“我不是怕他们继续闹,我只是气,这些人死得终究有些不值。”
若雪叹了口气,“你说,老百姓们盼着的安居乐业的生活,什么时候能来呢?”
萧琰定定道:“会来的。”
义庄烧尸的事情,在广济寺的帮助下,很快了结了。
人们一面听着和尚们念诵的佛经,一面听着柴火烧得霹雳作响的声音。
大火从清晨,直直烧到入暮时分。
众人纷纷按照衙役们给的编号,去取了自家人的骨灰,出来时人人捧着一个圆圆的瓷瓶落泪。
“明明那么高壮的一个人,骨灰原来才这么一捧。”
“哎,回去也将这骨灰安葬入土,算是留个念想吧……”
“人死还真是如灯灭,不过一堆灰烬。算了,能活几日,是几日吧!”
“这事儿,我算是看清楚了。传说中的医仙王妃有什么菩萨心肠?这心,算是铁做的!”
若雪坐在马车上,听着路旁行人的闲谈,喉咙里卡着血痰一般,开不了口。
萧琰撩起车帘,看着鸽灰色的天幕下,义庄上头的天空却带着一丝奇诡的红色,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好。”若雪怔愣地点点头。
她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事情进展顺利,会斗志昂扬地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可此刻她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不停揉着膝盖,似乎这样,能给自己带来一丝温度。
“我来。”萧琰见状,两只手捂住若雪颤抖的十指,不停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萧琰,你说,我会下地狱吗?”
萧琰幽深的眸子锁定着她的桃花眸,“不会,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怎么会下地狱?”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要说下地狱,也该是我这样的人啊。”
这话说得若雪噗嗤一笑。
桃花眸涟漪不已,“萧琰,你也知道你的心,是黑的啊?还算有点觉悟!”
萧琰冷哼一声,“下地狱又能如何?该做的事情,就该做下去。做完了,再去地狱,也不迟。”
“嗯,你说得对。”若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只要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然后承担相应的代价,就行了。
她就算这一世,承担了李拓从前的骂名,又能如何?
见若雪沉思着,萧琰伸出纤长的手指,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头,“不过,如果你下地狱的话……”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
萧琰只觉得心砰砰跳个不停,好似春风搅乱了迷烟一般。
若雪抬眸,凝望着他。
萧琰抿唇笑了笑。如果若雪下地狱的话,他便陪她一起。
他转移话题,“我有些好奇,如果此刻,我是真的染了时疫故去,你是真的会毫不犹豫把我烧成灰吗?”
若雪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会。”
萧琰垂下眼眸,笑道:“你看,我在他们面前说的话,并不是唬他们的。”
若雪调皮地眨了眨眼睫,“虽不是真夫妇,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萧琰的唇畔,此时,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点笑意。
若雪掀开车帘,看往来的行人,没有看到萧琰唇边晦暗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