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跑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一片断壁残垣后。
远处,大和的嘴唇略微抿紧,带着一丝并不明朗的苦涩。他本想等婚礼后向刘放说些什么,可眼下的混乱显然不允许大和做想做的事。
风波渐息,黄三姐刚刚摆脱了鬼海屠杀的阴影,又恰好目睹刘放疯癫奔走的一幕,不由暗暗担心,下意识拉住了狄二的手。
而反观狄二,他倒是一脸轻松的模样,似乎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这份轻松是有理由的,也是有代价的。
狄二淡定,黄三姐也便跟着淡定下来,她晓得自己爱上的是一个靠得住的男人。
“怎么样?”狄二边帮黄三姐整理柔发,边讪笑问道:“这场婚礼,你喜不喜欢?”
黄三姐耸肩嘟嘴:“这根本就不算婚礼。”
狄二认真地注视着黄三姐略显疲态的容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哪一句话?”黄三姐故意反问,趁机借用了大和对自己的调侃:“废话?脏话?还是调情的话?”
狄二的睫毛温顺地垂了下去:“那天晚上,我和你讲的话……办完这件事,我们就结婚。”
“这件事”自然已经办完了,而且结果也十分圆满,柳叶脸上的笑容即是最好的证明。
黄三姐闻言呆滞片刻,又马上恢复了活泼的神态:“我当然记得。”
她隐隐有些激动,又莫名地慌张。
狄二的声调低了三分,视线也跟着垂了下去:“我还有个秘密,一直没和你说。”
黄三姐托起他的脸,目光深情而充满信任:“嗯。”
狄二思来想去,灵机一动,用了一种巧妙的表达方式:“我……我应该比一般人短上不少。”
此话一出,黄三姐松了口气,心里悬起的石头落在地上。她还以为狄二在恶作剧,作出妩媚的姿态,顺口调笑道:“短吗?我看未必,你可不比别人差。”
黄三姐与自己结识前的经历与情史,狄二早从大和那儿听了个七七八八。这一问也本是他的无心插柳,没想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狄二见大和先前所言并非添油加醋,微微瞪大了眼睛,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我说的是寿命。这双天生异瞳,折我寿元一半不止。”
黄三姐方才反应过来,大脑一白,六神无主,跳起来指着他叫道:“好啊,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敢瞒着我!真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狄二静静地看黄三姐,一言不发,本来歉疚的表情多了点儿微妙的理直气壮。
黄三姐被他盯得脸蛋儿发烫,语气不知不觉又软了下来:“狄公子,寿元什么的完全无所谓呀。只要咱俩能在一起,每一刻我都会好好珍惜。”
看她一前一后反差如此之大,狄二强忍住笑,话里有话道:“你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咯。”
他的确无所谓,毕竟狄二自己也在无意间俘获过不少女孩儿的芳心。
黄三姐汗颜,尴尬地接话:“是,是。”她悄悄计较,接下来的几晚一定要收敛些,免得狄二多想。
然而,他们还不明白,哪能真的无所谓呢?真到了生离死别的那天,自有这对男女难过的份儿。
更何况,即便是面对此时此刻的小别离,黄三姐都伤心得要命。
刘放抛下林或雪不知去向,他或许去了遥不可及的万里之外,决计不会再回来。
大和呢?黄三姐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心事,她也衷心希望大和能如愿以偿。
归根到底,黄三姐是个善于共情的女人,向来乐观的她也只会为了朋友的忧而愁揪心。
刘放其实并没走远,他还在木华岛。
木华岛最乱的酒楼——博雅楼,这便是刘放误打误撞闯进门后,暂时落脚的地方。
刘放不是无缘无故选择这里,但他也说不清具体的原因。
有很多事刘放都说不清楚,但唯独这件事最令他迷惑。
博雅楼并不雅,而是个藏污纳垢的灰色地带,远东商会的强大后台模糊了此处修士与凡人的界限。
它甚至有一间专门的地下室,用以存放所有死得毫无价值的尸体。
在这儿,有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有光鲜亮丽的富家子弟,有只手遮天的修真世家……但就是没有刘放这种乞丐。
为什么说刘放是乞丐?
因为他不仅满脸血污,衣服也已经破成烂布条了。
血,是秦政喷出来的的;衣服,是万千鬼灵划破的。
以貌取人是每一个合格陪酒女的必修课,所以木婉灵压根没打算搭理刘放。
直到刘放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硕大的珍珠。
以貌取人的下一课便是见风使舵,识货的木婉灵深谙其道,立马凑了过去。
刘放说:“这够不够我喝一碗酒?”
木婉灵的瞳孔反射出珍珠的璀璨光芒:“一碗酒……还要再加十个陪你喝酒的女人。”
刘放闷声道:“我只想喝酒。”
木婉灵稍一抬头,已有拿捏刘放的信心,欲擒故纵道:“那你不该问我,而该请教门口的那个人。”
那人慢慢走到了柜台前,适才藤海冬闹出的乱子让今天的他久违地迟到了。
刘放用无神的双眼打量着来人。
这个人的腰间挂着一把木剑和一把缠着纱布的剑,手上带着两枚刻着青龙的戒指。
随着近年来神剑宗的发展,修真界的剑修多了很多,但负两把剑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二剑流本是罕见的派系。
带两枚戒指的人估计也不多。
而同时佩戴双剑双戒的人,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
更为稀奇的是,那对青龙戒,他在左右无名指上各带了一枚。
左手代表婚姻,右手代表爱情,这明明是两个完全矛盾的事物,又为何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还是说,这个人渴求这两样东西,但却一样都得不到?
刘放尝试和李凡搭话:“听说你很会喝酒。”
李凡瞥了眼刘放,重重咳嗽了两声,没作应答,转头问木婉灵道:“那个舞女呢?”
木婉灵眨着大眼睛:“哪个舞女?”
李凡踌躇了一会儿,说了实话:“丑的那个。”
木婉灵“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亲热地刮刮李凡的鼻尖,揶揄道:“呆子,咱们博雅楼有各种各样的美女,但就是没有一个丑的女人。”
李凡喃喃自语:“我莫非出了幻觉?”
木婉灵悄悄贴近李凡的耳朵,吹气如兰:“殷儿今早一个人坐船走啦。告诉你这大酒蒙,殷儿不仅不丑,反而漂亮得出奇,只不过她非要把自己化成个丑八怪……”
李凡眼底掠过一抹失望:“好端端的,怎么就走了?”
“没一个人给她捧场,人家还留下来自取其辱么?”木婉灵叹了口气:“我早劝过她,不是所有的标新立异都能收获世俗的宠幸。”
李凡低落地端起酒杯:“我每天都来看她,她该对我有印象才对。”
木婉灵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他的脑门,撇嘴道:“哼哼,你不说明白,谁晓得你在想什么?”
听了木婉灵的话,李凡仿佛受了一记当头棒喝,连倒酒的手都停住了动作。
的确,当时自己如果能再坦荡一些,真能把话说得明白,师姐是不是就不会走呢?
木婉灵见李凡神不守舍,酸溜溜地道:“你的审美可真独特。”
李凡回过神来,勉强微笑道:“人总要偶尔换换口味。”
“呸,肤浅。”木婉灵两手叉着小蛮腰,娇声娇气地喝道:“我早说了,博雅楼的女人各有千秋,你却偏偏只能记住她们的长相。”
她的眼光狡黠一转,半开玩笑道:“像是不久前刚来的小缃,客人愈虐待她,她愈兴奋。若能和她好好过上一夜,包管你把殷儿忘得一干二净。”
李凡也不反驳,解下酒葫芦,顺手递给座边昏昏沉沉的刘放:“哦,那你呢?你有什么独特之处?”
木婉灵小脸一红,既害羞又自豪:“我能说会道,善解人意。”
她说的没错,李凡刚才和木婉灵讲的话比他过去十天加起来还多。
但木婉灵也有意隐瞒了一些事,这个女孩儿的心机绝不像她的外表一样单纯。
李凡一边耐心教授刘放催动酒葫芦的方法,一边点头肯定:“确实。”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可除此之外,你就再没什么干这一行的本钱了。”
讲这话时,李凡操纵视线熟练地扫过木婉灵略显单薄的身体,摇头叹道:“太小了,太小了……你这个年纪,理应在学堂好好念书。”
“大言不惭。”木婉灵白了李凡一眼,拍拍胸脯道:“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也配对一个身经百战的女人评头论足?”
李凡受了她不客气的奚落,无奈苦笑:“我可比你大了快三四岁哩。”
木婉灵耸肩:“那又如何?你终究不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她用富含挑逗意味的声线轻声道:“能让你变成真正男人的,只有我这样的女人,懂不懂?”
长久的压抑在木婉灵胸口淡淡的香水味中松动了少许,滚烫的欲望瞬间涌上心头。李凡赶紧闭上眼,克制不断攀升的体温,又甩给木婉灵两块卖酒换来的碎银子。
木婉灵得意地笑了,对付像李凡一般憧憬感情却又对异性敬而远之的正人君子,她这一套屡试不爽。
刘放闷头痛饮,终是忍不住插嘴问:“我不太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木婉灵不着急回刘放的话,而是别有用心地拉来油灯,小小的柜台上随即亮堂了许多。
刘放这才发觉,木婉灵的衣裙在灯光下竟是若隐若现的半透明材质,朦胧小巧的身躯就藏在那层触手可及的薄纱之后。
他已不是当年气走戴沐葶的傻小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远比银瓶乍破水浆迸更能加重初学者的呼吸。
于是,木婉灵还没开口,刘放就隐约懂了。
木婉灵敏锐地捕捉到猎物因自己而起的生理反应,暗自窃喜,抛开退避三舍的李凡,转而投入刘放的怀抱。
她的甜音酥软到极限:“那枚珍珠,我好喜欢。”
刘放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也觉得漂亮?”
“嗯。”木婉灵开始进行重复过成百上千次的小动作,半真半假的谎言出口成章:“相信我,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那么完美的东西。”
刘放眼前一亮,却又马上失色:“我本想把它送给一个姑娘……”
木婉灵樱唇一挑,帮刘放讲了接下来的两个字:“但是?”
刘放端详着卧在手心的明珠,怅然若失地道:“但是,她宁愿嫁给一个想要杀她的男人,也不肯对我露一点儿笑脸。”
他有些厌倦了,厌倦于自己对林或雪的坚持,厌倦于林或雪对自己偶尔的施舍。
木婉灵对此早有所料,刘放的苦恼在博雅楼太普遍了。
她紧接着说了一句让刘放彻底沦陷的话。
而在说这句话前,木婉灵早已把刘放领到自己专属的香榻前,顺手锁好了隔音的大门。
“她不肯给你的东西,我愿意给。”
好温暖的十二个字,好柔软的一张大床,好浪漫的三对红烛。好紧致的两座小丘。
地上有新换的毯子,毯子上有刚被木婉灵解下来的衣服——如果刘放的衣服还能称之为衣服的话。
席梦思上,木婉灵把那枚珍珠大大方方地摆在修长的肚脐间,她已默认这是自己的私有物了。
刘放没空去管珍珠的去向,刻在基因里的本能让他把注意力倾斜在更值得看的地方。
人不是动物,除去本能,还有理智。
理智让刘放问了一个问题。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木婉灵懒洋洋地作了回答。
刘放愣住。
他哭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哭得出来,只有一种可能,而刘放已断断续续地把原因说出了口。
“师父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婉字。”
刘放突然念起了百草怪的好。那段疯狂的岁月里,为了林或雪而淡忘百草怪的自己,他无比痛恨。
亲情就是如此。当骨肉至亲平静地离去,悲伤绝不像想象中那么汹涌;而在之后的某一天、某一刻的某一个契机,泪水便会如潮般决堤而出。
这个契机,可能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一段闲暇的时光,甚至是一句简单的再见。
这个道理,那时的我还不太明白。
李凡见刘放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招呼他过去。
“仁兄,我同你一见如故。”李凡红脸微醺:“咱俩也许真有缘分。”
刘放迷迷糊糊地回了他一声,两人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饮到痛处,一个年轻人坐到他们对面。
李凡瞪眼拍桌:“谁!”
年轻人斜视他道:“这是你家的地盘?”
李凡萎靡下去:“不是。”他又灌下一杯酒,咬牙道:“我连家都没有,这怎么会是我家的地盘?”
刘放喝得嘴角都歪了,连声附和:“我也没有家,我也没有家。”
年轻人惨笑:“我有过,现在没了。”
他又主动作了自我介绍:“我叫刘思霖。”
李凡摇头晃脑地冲他大呼小叫:“谁问你了?”
刘思霖望向杯中佳酿,舔了舔唇道:“你们要听我念诗,就得先知晓我的名字。”
李凡挠挠胡茬,指着他的鼻子大叫:“放屁,我干嘛要听你念诗?”
刘思霖不卑不亢:“诗作出来,就是给人念的。”
相较于李凡,刘放更温和一些:“你念吧。”
此时的刘放,就算有人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他也只会说:“你拉吧。”
刘思霖就念了一首又臭又长、不知所云的乐府诗。
“月落乌深三两星,风拂水起几多情。
苦柳摇摇怀心病,深井幽幽通清明。
香兰萎兮蕙纕寞,宦海浮沉百丈冰。
失落人有失落事,江州司马琵琶行。
夜长难眠忆始末,婵娟透帘映婆娑。
世间错事本非错,伴我左右何其多?
今朝老帅大点兵,虎目所指细柳营。
当廷面圣立军令,不斩吴贼不归行。
云蓝既着鎏金字,丈夫铁言胜疾霆。
奈何三千弱冠客,为汝妄誓熬苦刑!
是夜暗语约府厅,横眉竖目戾气凌。
问我可否抵吴贼,推病遭贬作囚兵。
袁王二将察观色,媚颜谄语换清宁。
可怜天下不公事,多少小人多少平?
市拥众闹隔浅目,天长地远兴愚夫。
庙堂贵高养俗客,江湖贱劣生鸿儒。
东卧尊贤高太尉,西坐半仙梁中书。
远走本家团练使,中居鄙人甘不如。
四人着链镇丛棘,三军立马奋笔书。
枯眸干唇驼腰背,数然追乎身后土。
神不守舍忆往事,意乱情迷看征途。
小生入伍期年满,那为作奸犯科徒?
未敢自夸大智者,颓勇难抵脊梁柱。
疑惑难当为何所,竟如现时一般处。
下有妻儿未小康,上奉二老徒悲伤。
不言昨朝今日事,可堪彷徨可迷茫?
昔时受征临别前,垂眉不舍默无言。
郎君远调江州去,思妇盼心两地连。
日思夜念共明月,扁舟不渡影翩翩。
独守东窗望过船,泣流成河年复年。
自古情人多薄泪,泪把愁人伤心醉。
从来仁爱成寂寞,空对西厢野蔷薇。
回首决心斗官场,来日方长迎红妆。
其乐融融含蜜糖,颐养天年守亭堂。
破碎江河干戈星,纵横湖海流离萍。
不如意者十八九,所构所描尽泡影。
灼炎盖云废良士,黄沙漫塞泯人情。
将军残忍受敌贿,自恃有亲在帝京。
高官欺小强夺弱,横掠巧取轻承诺。
胡笳吹遍乡愁色,羌笛奏断唳鹤歌。
阁尊竖目享金轿,汉公横眉卧翠车。
似吾冲锋替死卒,盔不敝体草鞋破。
弹尽粮绝捷心寥,兵亏人瘦饱驹少。
灰心冷意飞雁泣,折戟沉沙征夫老。
摸爬滚打十七载,少年穷困志气刚。
荣满勋堆归故里,惟余断壁残垣墙。
妻离子散情结断,月照冰心野茫茫。
七尺男儿痴泪落,万夫所指新侍郎。
再逾三月吴军盘,势如破竹闯龙潭。
其辖境内黎生乐,不似殍民难饱餐。
昔时陶潜解我意,久在樊笼欲自然。
各人各有各自志,怎敢强加师横蛮?
父母曾教感恩心,回军感天不感地。
仰望铁窗梧桐叶,可拟旧时芭蕉意?
朽木不折非难雕,孺子谁言不可教!
因材施教探所长,循循善诱真师道。
阴狱冷饭供不足,凶官乱棒驱人出。
心陷五柳桃花源,身入梁甫乱石图。
茕茕孑立乞食客,形影相吊无亲故。
五行三界化虚朔,秦皇汉武徒作古。
歌而徘徊舞影孤,劝君莫回我旧路。
当效如来飘然去,秋月春风等闲度!”
一篇狗屁不通的长诗念罢,李凡竟然落泪。
他落泪的原因,与刘放大同小异——在诗的最后,李凡听到了“秋月”两个字。
最让他心痛的两个字。
李凡左右摇晃着走了。
酒桌上还剩下两个人。
刘思霖看向刘放:“你也有心事。”
刘放喝光最后一杯酒:“没人没有心事。”
刘思霖道:“我说的心事,特指让人痛苦的那种。”
刘放道:“世上还有不痛苦的人?”
刘思霖道:“有,也没有。”
他坐了很久,又对刘放道:“你实在难受的话,不妨去听一听琴。”
刘放问:“你怎么不去?”
刘思霖落寞:“因为她的琴不是弹给我听的。”
刘放动容:“她是谁?你是谁?”
刘思霖答非所问:“我说过了,我姓刘。”
他转身离开。
刘放默念:“你姓刘,我也姓刘呀。”
弹琴的人就在隔壁。
这是一曲对不上韵律的水调歌头。
“花灯点新火,彩装缀玉桥。却逃错筹独饮,冷眼看春宵。谁念万间宫阙,落得白净苍茫,空余投林鸟。众醒唯我醉,偶见佳人俏。
残月眉,清波目,细柳腰。生哀死苦,俗心断尽红尘抛。空谈悲欢荣辱,漫论浮沉兴亡,梦了知多少?何不拥伊寐,忘语嫣然笑。”
刘放愣愣地注视着昏灯下的琴女,她和林或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美。后者脱俗,前者入世。
他对林或雪的执着,也已随着几杯薄酒烟消云散。
曲终人留,琴女靠了过来。
她伏身问:“听了我的琴,你怎么还闷闷不乐?”
刘放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我有点儿想哭。”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刘放今天已经哭得够多了。所以,他只是想哭,而没真的哭。
琴女笑吟吟地道:“听了我的名字,你就不想哭了。”
“我叫伏夭。”
伏夭拉过刘放的手,用细长的食指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伏”字和一个“夭”字。
刘放道:“你真姓伏?哪有人姓这个?”
伏夭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放道:“刘放。刘放的刘,刘放的放。”他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句废话。
伏夭道:“文刀刘,对不对?”
刘放点头。
伏夭又道:“放屁的放,是不是?”她长得漂亮,讲起粗话来却一点儿不客气。
刘放努力找补:“也可以说是放松的放。”
伏夭道:“哼,不是一个字吗?刘放,流放,好难听的名字。你妈妈叫什么?”
刘放道:”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只有师父。”他的鼻尖又酸了。
伏夭接着追问:“你师父姓什么?”
刘放如实作答:“姓包。”
伏夭拍手笑道:“你骗人,我可没从听过姓包的人。”
刘放气不过:“这有什么怪的?你没见过而已。”
伏夭作了个可爱的鬼脸:“哼,你原来知道这个道理呀。”
刘放脸红,伏夭用他自己的话把他给驳倒了。
伏夭满意地坐在他对案,甜甜地笑:“你现在还想不想哭?”
刘放据理力争:“你净跟我扯皮,我还哪来的心思哭?”
伏夭又道:“我打赌,听了我的第二个名字,你就更不想哭了。”
刘放好奇:“你有两个名字?”
伏夭道:“你不让么?”
刘放只好沉默。
“我的第二个名字是大和。”
望着眼前风情无限的女子,刘放的声音微颤:“巧了,我有个朋友也叫大和。”
伏夭欲嗔似媚:“你可真是个大傻瓜。”
刘放按耐住心底的激动,下意识里如往常一样打起了太极:“我以前常听人叫我笨蛋,却很少听过人叫我傻瓜。”
伏夭点了点他的脑袋:“那有什么区别?”
刘放道:“笨蛋是蛋,傻瓜是瓜。”
伏夭皱皱鼻子:“什么?”
刘放一脸认真的表情:“蛋能孵出小鸡,瓜却不能。”
伏夭语塞,吃吃地笑:“有时我真分不清,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就连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刘放也笑了:“我太笨了,不懂伏姑娘的意思。”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懂装不懂。
伏夭的声线温情而羞涩:“伏夭就是大和,大和就是伏夭,我就是黄三姐乐队里的大和呀。”
刘放结结巴巴地道:“这……哪怕是再聪明的人也看不出来的。”
伏夭轻叹一声:“唉,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偏偏喜欢上了你的这股傻劲儿呢?”
她刚说完,才发现自己无意间透露了窝藏已久的心事,脸上蓦然红扑扑的。
刘放心中一暖,道:“伏姑娘,你晓不晓得为什么我以前要故意避着你?”
伏夭摇头。
看起来愣头愣脑的刘放说了两句聪明人都想不出来的聪明话。
“因为当时伏姑娘明明还是那个粗声粗嗓的大和,可同你在一起时,我却仍是止不住地心动……我还以为我喜欢的其实是男人哩。”
他眼神变柔,又道:“哪怕你真是男人,我这辈子也非和你在一起不可了。”
但这不是聪明,这只是真诚。
所以我的朋友,与其绞尽脑汁地讨好你爱的女人,不如以诚待她。
伏夭钻进刘放略显生疏的怀抱里,一字一句满是幸福。
“你以后不惹我气恼,我就还是那个爱恋你、欢喜你的伏姑娘。否则,我可是会变回大和的呦。”
刘放应了什么?
“你是伏姑娘,是大和,我都喜欢。”
伏夭决心逗逗他,问了一个不好作答的问题:“那我若变成了林姑娘,你还喜不喜欢?”
这也不算百分之百的逗趣。这对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只剩林或雪一个小小的芥蒂,而伏夭一定要趁现在把这件事说开来。
刘放深吸一口气,抱得更紧了些:“林姑娘说的对,我从没爱过她。我爱上的,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能宽慰我、救赎我,给我以希望的女人。”
“我是?”伏夭心跳加速。
你是,伏姑娘,你是。
没有人能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
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