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切纷争,皆源于名利二字。
于是,他听信了包无恙的巧舌如簧,决定去和楚天鹤“切磋”一下。
他瞒着师傅和家人,借口到洪州去缉拿要犯,却只身去了天门山深处的谒云观。
那年秋月初八,一个良辰吉日。他如愿地见到了楚天鹤。
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楚天鹤着一袭月白长衫,书生打扮,背上背个背篓,篓里几株松柏嫩枝,手里杵着一柄花锄,正出观门似要往山上而去。
他仪表堂堂,不苟言笑,虽是道家俗家弟子,却自有一分仙气。不似云中客,快人快语,生性鲁莽。
待他问明是谁,明了来意后,楚天鹤站在半山坡处,居高临下,并不答话。只是轻慢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他的傲慢无礼,激怒了云中客。当下就要和他一较高低。
哪知,楚天鹤轻轻摆手制止了他的狂躁。慢声细语地说道:“早听人说有个傻子想和我比武,难怪今日相见,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这感觉当真好得很!云雾深处故人来,松间小路添新枝!原来此处无多木,自我来后密如织!
多住两天吧,难得这山色宜人,云山雾海,松柏钻天。这美时美景,细细体会,会让你只愿今生长留此,不愿天上做神仙。
神仙当真是寂寞得很!不若此地,农夫山泉有点田,舞文弄墨品诗书。世间纵有千般烦,到此,不如天门洞前一线云。
等我把洞庭老酒鬼、老马识途坟前的松柏种下,再来理会你的闲事。这几日,你先在观中客房中安歇。
多走走、看看吧,这峰峦叠嶂、山川秀美的景色一眼难收。阎王爷又不是你家老丈人,不用着急去见他。
他本来已经为楚天鹤优雅的姿态和山花乱坠的口才所折服。但最后听他竟然这样说话,分明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当即怪叫一声:“哇呀呀!气煞我也!”一掌将那挡在身前一块磨盘大的磐石打出了一个豁口。
要是那个说大话的家伙在眼前,此时,可能就只剩下一张嘴了。他恨恨地想。
再往高处看时,楚天鹤已经沓然不知所踪。
隔空传来一声轻嘻:“有劳阁下帮忙修路了,实不相瞒,这通往天门洞的八百级石阶上,都是如阁下一般的狂浪客一掌一脚地开辟出来的。我在每个石级上都刻有他们的尊讳大名。
阁下若不信,可低头细看。烦请阁下不要打扰他们长眠于此的清梦,才是人情所在。”一声长啸,似坠崖而去。
“你个大骗子,光会胡说八道,有本事滚过来,三招之内,管叫你三寸不烂之舌舔地啃石,哼!前两招让你,一招足矣!”
空山回响,白云深处,无人应答。
回眼看那谒云观,山门洞开,不见人影出入。
他不肯进观,像只老雕似地盘踞在观门前被他掌劈过的山石上。
第二天,只有一位老者出门接济了他些饮食——尽是山中蔬菜和野果之类,这些很不合他的胃口。
他便放肆地进入山林打了些飞禽走兽,在那谒云观门前烧烤起来。
第三天,那老者出来劝阻他:…还是早早下山去,别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他家公子无心与他过招,只希望他能珍爱生命,远离名利纷争。
这是劝吗?分明就是在挑战嘛!他那气性哪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变本加厉地在观门口开起了篝火烧烤晚会。当然,宾主只有他一人。
第五天早晨,老人出来告诉他:楚天鹤于晚上子时,在天门洞下等他,欲与他探讨人生。
听完,他倒糊涂了:这架打还是不打?我是吃完烧烤打着嗝上去,还是带着烧烤一块吃完,打着嗝剔着牙下来?他也可能备的有酒,两人兴许还能喝一壶呢,那还打什么架呢?把他喝趴下不就完事了。
你个神道子,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我从那么老远过来,千辛万苦的,就是为了来此听你废话一大箩的?也太不按江湖规矩出牌了吧!
打不过就早点说,也不知道磨叽个啥劲儿!
这些天,在山上狩猎时,在石阶上他确实看到了一些人的名号,从山下拾级而上已经快到半山腰了。
什么“爱永相伴”衡阳雁南飞、雁北飞兄弟,雪花秋月常,识途老马、洞庭醉鬼等等这些貌似新刻的不伦不类的字号全是他不认识的人。
这些名号不是刀斧刻上去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大力金刚爪划出的字,却工整得很,可见那人的功力绝非等闲。
听楚天鹤话外之意,这些人似是全都死了,为他所杀?
他还在谷底看到了一片短松岗,那里青冢满目。小径边,苍松翠柏,粗可怀抱,细才盈握。几座新坟和新栽下的松柏树苗最为扎眼。
嫩枝上系挂的白绢上写着雁氏兄弟,还有洞庭老酒鬼、识途老马等的名讳。
最可气的是,新坟旁边还挖了个不足半尺深的鸡窝一样的坑,竟赫然挂了一只大魂幡,飙写着斗大的黑字:“长安人云中客长眠于此!”。那绢帛高挂,张扬招风,似那专管索人性命的黑白无常。被他气急败坏地三爪两把地扯下,缠裹在腰间。若不是肩上扛着只野猪,行动不便,他当下就要找那“神经病”决以死战。
在啃着烤野猪时,他恍然大悟:那“神经病”之所以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激怒他,让他不战自败!
哈哈,差点就上了他的当!
可是,那些人又是什么原因,死守于此?真要是为他所杀,那他可真算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了。
这下可好,他歪打正着,既然找到他了,就非得把他绳之以法不可。到时候,他云中客和楚天鹤谁为高下,旁人自然一清二楚。这于公于私,岂不两全其美。
“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鬼!”打定主意,他反倒放松了心情,借着山上稀有的阳光,在青石板上,打起盹来。
…
“公子,再睡下去就要天亮了!”老人家阴森森的声音叫醒了他。
睁眼,已经是明月光华,天门洞开的子夜了。
切,他懊丧地拍了脑瓜子一巴掌,啥时候了,还能睡得这么死!翻身起来,施展轻功,径直从侧面峭壁之下,攀登上了天门洞。
从里面向前望去:月下空旷,一石桌,三只石矶,桌上一柱香,香下一壶茶,壶边三只茶盏,盏后一古筝,筝后一人影,人影背对着天门洞。
桌面映月,香烟绕白。人影低头,筝韵清寥。
若不是有一场恶战在即,他真想沐浴着洞中的梅花雨,拎一壶老酒,扯一口烤猪腿,平心静气地赏这一幅明月如洗,山色空灵的天门抚琴图。
“阁下从来不肯走正道。是故,我才心忧。自古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方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那白衣人影悠然地说道。
“你少废话,我来这五天了,你避而不见,还做了那样一番手脚,是何道理!”他在楚天鹤身后,厉声喝问道。
“哈哈,你看这山上一草一木,皆有灵性,本是清幽之地,而阁下一来,焚木而炙,涂炭生灵,恶行昭彰,不自知自觉,反问我是何意,真是冥顽不化!”
“别给我坐而论道,把自己说得仁义天下,你所作所为,言行不一,表里天涯!我且问你,石级上之人,可是你所杀?”
“非我所杀,皆为名利所害。是故,我心里常惴惴不安,才为他们坟前种树。没想到这些年,竟绿化荒山一片。
每逢黄道吉日,还专为他们摆布道场,超度他们。”楚天鹤有些悲戚地说道。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满嘴的仁义道德,却干尽了杀人害命的勾当。我今天来此,就是为民除害,为这些冤死的人讨还公道。废话少说,拿命来!”
“慢着,刚才包无恙托飞鸽传信来,说他不慎滚落山崖,今夜怕是上不来了。没有见证人,你的英雄之举就无人知道。这是天意,我看你还是迷途知返吧。
每年,被包无恙诓骗上山找我比武的人大有人在,没想到其中竟会有你。真是可惜了你师父的栽培,你父亲的教诲,你母亲的养育!你兄弟姐妹的希望。”
“这事,是天理公道,与个人无关!我职责所在,必须缉拿于你,除非你能胜我,否则,绝难逃脱!”他双掌齐出,刚猛无比,想一招致命。
哪知楚天鹤像没看见他的攻势一样,在那夺命双掌快及眼前之时,并没有出手反击。他只是从容俯身,在琴弦上划出一串高山流水。琴声激越,巅峰回响。
而他的身形却丝毫未动。他伸手优雅地端起石桌上的茶盏,啜了口清茶。
而云中客却倒飞出一丈多远。
武功的最高境界,就是借形发力。原来他借抚琴之际,手肘发力,击中了云中客。若不是使那千斤坠稳住身形,云中客早就飘下悬崖了。
他身上惊出一趟冷汗,清醒地知道,今天算是碰上对手了。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必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楚天鹤指尖的琴声,越来越激昂,似那瀑布飞流直下。和着琴韵,他朗朗说道。
仿佛两人不是在打架,而是在听楚天鹤的古琴专场音乐会。曲调高潮部分,他双手齐动,宫、商、角、徵、羽,交织出无限美妙的旋律。
云中客不由自主地滑向琴边,他的手僵硬地在挥动,他的丹田之力在枯竭,他想稳住身体,可是无济于事。
他在流汗。他知道,这不是一场音乐会,而是一场生死较力。
近了、再近了,咫尺之间,云中客的双掌竭力挥出。
楚天鹤双手齐收了那最后一簇音符。反手接住了云中客的双掌,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滞涩感。
四掌对接,白雾突起。丝弦泛音,悠然荡漾。
云中客顿感一股奇寒之气直抵心脉。楚天鹤立觉一道热浪,贯穿双臂。这一击两人均已使出全力。各自身形不约而同相向飞出。
一声长啸,楚天鹤如白鹤般飘落身姿,背对着云中客咳嗽了一声,说道:你赢了。就踉跄着身子,沿石阶下山而去。
云中客本已经飘出山崖,眼见着就要跌入那万丈深渊之下,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山岚给推了回来。
站在峭崖边,他回望身后那黑黢黢的深谷,像极了黑曼巴蛇张开的乌黑、狰狞的大嘴。蓦地,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忡地看着楚天鹤像个醉汉似的摇晃着下山。心里突然觉得空荡荡的。
难道这就是赢家的感觉?
月影西沉,松涛阵阵。
他步履沉重、双手僵硬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悄地下山而去,离开了谒云观。
“咕咚!”云中客提起酒坛猛喝一口酒,像是在润嗓子。大成公子盯着他的脸,咽了咽口水,期待着他的精彩继续。
“唉,这肉一凉,皮就硬了!”云中客抓起一块肉,咬着一边扯了几下,也没能撕下一块来。心情郁闷地说道。
大成公子见状,不自觉地掐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像个鼻涕孩儿似的,期待着他接着往下讲。哪知,云中客却在扯皮,并不理会他渴望听故事的小眼神。
“这就没啦?”大成公子不甘心地问道。
“嗯,没啦!”云中客从嘴角漏出一句。
“你也…唉哟!…咬舌头了。”大成公子捂着嘴,一旁痛苦地皱起眉头。他想说:你也太坑人了吧,话不说完,把人急死。心思一岔,就咬到了舌头。
“这世上痛苦的事儿,就像吃肉咬舌头一样,毫无来由,却要自作自受!不着急,长着呢,有得你听的。哈——”云中客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索然寡味地扔下了手中的冷肉。
“那师父是不着急着走了?”大成公子两眼放光,害怕他跑掉似地问道。
“此地甚好,为什么要走?今天累了,我要睡…呼噜,呼…”话未说完,便起了鼾声。
“嘿,这活宝师父,真是有意思,说睡马上就能打呼!真让人羡慕!”他细看云中客睡得酣畅的样子,不像是在糊弄人。
顺手抓过酒坛子,举过头顶,狂喝起来。那酒扎得他舌头上的伤口痛,还溅得满头满脸都是,他全然不顾。不一会儿他便醉意浓浓,被瞌睡粘住了眼。
是夜,房内鼾声雷动,此起彼伏。窗外,犬声稀疏,月色溶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