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了之后，变成了春天。
天启元年的春天还没来，建奴已来。
沈阳，黑土地上耸立着两丈高的夯土墙，略带圆弧，断断续续，围绕着每面两座的双层八角形堡垒。
这是熊督师力主扩建的沈阳外城。
萨尔浒之后，无数人逃难到了这里。而原有的沈阳中卫城太小，周长不到十里，住不下了。所以修外城，势在必行。
十里中卫城变成了内城，有东西、南北各一条主干道，十字交汇的中心，就是中卫指挥所。
指挥所里，毕懋良觉得自己须发又白了许多。
他今年五十九，外貌清瘦，无病无灾，本是仕途正好的时候。原先，户部左右侍郎都很得力，秩序和谐，然而皇帝又亲命了毕自严为第三人，这就尴尬了。
他亲自押运粮饷来辽东，原只是赌气，别人能做的，他能做更好。来了，才发现此处问题很多，基于责任心，他不急着走，皇帝也许他便宜行事。然后，建奴来了，他竟成了沈阳官阶最高的人，可他从未带过兵啊。来之前，他也想过万一，也不过是为国死节而已。可这万一，变成了要挑上这千斤重担啊，比死还艰难。
但对面的年轻人，也才二十九岁，也刚来的辽东，为何如此镇定？
“沈阳之战，督师已有成略，请毕侍郎移步听下官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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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棋盘山下。
不知是哪个汉奸献策，大明为五行中的火德，尚红，军队都是一身大红色鸳鸯战袍。水克火，所以后金为水德，尚黑，建奴兵都是一身黑色棉甲。
而今这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像是无边无际的黑蚁，包围着棋盘山，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不单是黑蚁漫山遍野，还有大大小小的旌旗招展，主要以八种颜色为主。纯黄、纯白、纯蓝、纯红、黄旗红边、蓝旗红边、白旗红边、红旗白边。
八色旗帜分列两边，井然有序，中央是统帅大纛旗，还有一柄黄罗大伞，立在前方。
伞下，一个金属音色冰冷的发出指令。
“西尔泰，带个牛录去试试明军的成色”
后金已成战斗民族，每个男性十岁开始武力考级，达标即为守兵，良好为步甲，优秀为马甲。马甲优胜者为拨什库，也就是小队统领。更精锐的则是红牙喇，白牙喇，为将领旗主亲卫，这些人可以身披两重甚至三重甲，是破阵利器，人形坦克。
一个牛录大约是三百兵。本次两户三丁，一个牛录扩大到接近500人，加上500包衣辅兵。1000人出战，太给这个小城寨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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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中卫城，毕懋良此刻胸有成竹，看着洪承畴侃侃而谈。
而一干总兵大将们，大都是头一回看到这台球桌大小的沙盘，彩泥制作的山脉、河流、城堡纤毫毕现，让人惊叹不已。更让人惊叹的，却是他们第一次完整看清的，自己的立体防御体系。
沙盘上，沈阳城已经被扩大了，和辽阳成为南北相近的两个大盒子。这是“镇城”，辽东最高级城防所在。
小一号的盒子，有十来个，分别围绕沈阳、辽阳及其他战略要地，互相通联。这是“路城”，第二级城防。能驻军数千人。
还有更小的盒子，三四十个，这是“卫城”，分布在山川、河流、道路要口，可以驻军数百到千人。
更有密密麻麻百多个大小圆圈，这是“所城”和“堡城”，所城驻军上百，堡城数十。这些圆圈在两军边界成串联结，构成前后交叉防线。而在腹地，“所城”和“堡城”则均匀分布，既是防守力量，亦是民众的战时避难所。
镇、路、卫、所、堡，明军原先就有的辽东防御体系，熊延弼到任后，顶着各种弹劾，用半年多的时间加固加量。而且，如今的沙盘上，大小堡垒之间，联通着大小交通线路，如同蛛网，重重叠叠。
“此战，熊督师出京师前即已和内阁、兵部共同面圣，定下方略”
“所有步兵、炮兵、火枪兵、弓弩兵守城为主，无令不许出战”
“各部骑兵分驻卫城，往来驰援，侧面骚扰。若敌军攻击城堡失败，不可追杀；若城堡被攻破，掩护守军撤退。记住，遇敌不浪战”
“陛下有令，此战宗旨：结硬寨，打呆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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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山的堡垒，属于卫城，守军正好六百。三百正兵，三百辅兵。
正兵来源复杂，要么原先主将不同，要么是萨尔浒的溃兵，都是熊蛮子重新编整的。辅兵要么是淘汰下来的正兵，要么是开原、铁岭的逃民，应募而来，与建奴都有家破人亡之恨。
堡垒依山而建，原先用大小石块和夯土，筑成了一面圆墙，七八米高，而今圆墙之前又加了三个向外的凸角，看起来很怪异。不过多了三个三角平台，倒是可以多站许多人。
“呜呜~~”牛角号响起，建奴已经在整兵了。
“毛百户，怎么说”
那个混不吝的毛百户，竟然也在这里。
“沈老哥你是试千户，听你的”
神千户白面微须，十分俊朗，态度却很恭谦。
“毛哥辈分高，当年没少和努尔哈赤打交道，听你的”
一面蓝旗竖在阵前，又矮又壮的西尔泰身披黑铁甲，正在整军。
穿着各色破烂棉甲、皮甲，手持盾牌刀枪的是辅军，汉人为主，也有些蒙人、高丽人。
建奴正军都是整齐的黑色棉甲，一排排钉着银色铆钉（锁定棉甲内铁片位置），头戴尖帽，帽下围着一圈甲片，以保护脖颈喉咙。
最后才是十来个精锐，都身穿厚厚双层铁甲，颜色有红有白。这就是精锐的白牙喇，红牙喇。
怎样打明军，西尔泰很有经验。先狠狠打个照面，让对方感受一下杀气，然后突然快速前冲，明军会吓得赶紧枪弩齐发。这前冲当然是假的，要及时刹车，以浪费明军枪弹。随后再冲一次，明军还会上当。发现什么都打不到，明军会越来越慌，如此三五次，等明军火枪乱了，弓手也没力气了，然后开始真的冲锋。此时明军已经吓得半死，就算工事修筑得再安全，他们依然会吓得漫山遍野乱逃。
重点是，节奏。
西尔泰没机会展示他的节奏，因为，第一步就出了错。
杀气腾腾的后金军散开阵型，像是捕猎的兽群，一步一步逼近，开始制造压力。
“啊！”突而传来惊声尖叫，原来是踩到雪地里的竹签陷阱了。
“哈哈哈~~”明军堡垒上传来哄笑声。
西尔泰一箭就毙了那尖叫的辅兵，大汗看着呢！
“悠着点，憋急哈”
城墙上，毛百户不知从哪掏出了一个酒壶，眯着眼睛。
六十步，五十步了。
“放箭”
“咻~咻”近百根箭射出，零零闪闪，也就射中了一两个人的脚踝。
但建奴很快退去，退着退着，突然又一个回马枪冲了过来。“咻~咻”又是近百根箭射出，依然没什么收获。
如此两三次，西尔泰觉得大致知道堡防虚实了。
“呜呜呜~~”
牛角号吹起，五六百人一起冲锋。这次来真的，黑色虏兵已如潮水般涌动抵达堡垒之下。
“哔~哔”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嘭嘭、轰！”各种声音混杂，城堡之上突然白烟弥漫，火炮、火枪，弓弩一起发作了，密集的箭雨弹网，将城下雪地搅拌得白雾纷飞。
那黑色的潮水，瞬间就被削去了一层，一轮输出，建奴至少损失百来人。
地上密密麻麻的插着尺来长的断弩箭，像春播的秧田。明军什么时候这么阔绰了？
弩比弓更可怕，长箭穿透棉甲后，没什么杀伤力了。但强弩，铁甲都能射穿。
关键是，弓箭手三年才能培养一个，弩弓，三天就能学会，这意味着民兵辅兵，也能成为火力输出。
“整队”一个拔什库高声叫喊，被打乱的军阵瞬间聚集，毕竟是一支强军。
“哔哔”，然而明军又是一轮火力输出，又收割了近百人命。
狡猾的明军，竟还留下富余的火力？。
“铛铛铛~~”后方鸣金，叫了退兵。
后金退兵很慢，因为要带上同伴的尸首。按例，将同伴尸首带回，可以得到他的家人财产。
这是努尔哈赤的规定，明军以首级记功，这样明军就拿不到功劳，从而损伤士气了。
当然，辅兵汉人没这种待遇，他们是一次性耗材，死了就死了，不可惜。
于是明军的火枪和强弩，一直在后面跟着，等退到射程之外，蓝旗下，只剩一半人了，辅兵更是只剩百来个了。
西尔泰跪在努尔哈赤面前
“啪~”莽古尔泰一鞭子就抽在他脸上。
“西尔泰，再给你一牛录的人马，带上楯车，能拿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