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苏州府,上海县,黄浦江以东,有一座诺大的农庄,叫做沈家庄。
这沈家庄建立的时间不长,也才几个月。这里的土地,曾有过纷纷扰扰的过往。
这里一度都姓徐,徐阶的徐。徐阶乃是嘉靖朝的首辅,官声清正,京中宅院也不大,奴婢也不多,是个安贫乐道的典范。谁知致仕归乡后,来了一个督巡南都十府的愣头青、右佥都御史海瑞。巡着巡着,竟发现此地二十多万亩土地都是徐阁老的,横贯上海、嘉定、华亭三县,都不缴赋税,无比夸张。这位海青天不懂官场规则,不知为尊者讳,把锅盖一掀,天下哗然。
后来,纷纷扰扰老长的一段公案,搞得徐阶身败名裂。海瑞也被调走,徐家的地也“被证实”大多是别人投献的,并非巧取豪夺的。但江南土地兼并与投献之风,由此可见一斑。
沈家庄的快速崛起,一半得益于这种风气。沈家家主沈世魁,乃是当今国丈之一,半生漂泊,而今一步登天,回到江南归宗认祖置办产业。当朝没有强势首辅,比较平衡,显得皇权独大。而且首辅有任期,国丈却是终身的,当今皇帝才十七岁,好日子还长,所以沈国丈效仿当年徐阁老,大肆圈地,士绅不怎么敢阻拦。隔壁华亭县,还出了个工部尚书徐光启,而上海县却没什么大员可以依仗。
沈国丈是体制里出来的,熟悉官场,手段高明。先查土地赋税记录,老实上缴的官绅、自耕农,沈国丈按市价收购土地,或用其他土地置换。至于不老实的,呵呵,商量一下,我举报你,你被查收,或者你土地打折卖我?江南有几家土地经得起查?一来二去,沈家土地连成老大一片。沈国丈又长袖善舞,交游广泛,频频出没南直隶、苏州府的风月场,很快声名鹊起。地方士绅愈加敢怒不敢言,最多嘟囔一句“树小、墙新、画不古”,老钱嘲讽一下新钱罢了。
树小墙新没底蕴,在江南府宅中确实很容易看得出来。此地受徽派建筑影响颇深,都是粉墙黛瓦,高高低低的马头墙,与一马平川的又绿意盎然的上海平原,相当适配。有历史的宅院,高低延绵的粉墙,被雨水侵蚀后,暗哑不耀眼,加上大树前遮后挡的点缀,那就是天人合一的诗画江南了。
“师弟你说,这沈国丈什么意思啊,老把咱圈在这里,也不让出门”
白得耀眼的高墙后存留着前任的精巧园林,小桥荷池、垂柳太湖石,一应俱全,但大乘真人徐鸿儒此刻却无心欣赏。
“前几日我买通了管家,说沈国丈在找船出海,也不知与我等有没有关”
一身富贵相的王好贤,逃命的路上各种奔波,瘦了很多,反显得有点精干了。
“前些时日我施展了些法术,国丈心悦诚服,但回过头,也没见他来虔诚供奉,你说他到底信还是不信?”
“难说,宫中供奉龙虎山正一教,道法高深,或许他见多了”
“教中陆续来投的人,而今有多少了”
“沈国丈将人分为几处,不好计算,但估摸也有两三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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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国丈确实在找船,找得差不多了。此刻他正在另一个临县--太仓县的崇明岛上,拜谢船主呢。
绿水青山蔚蓝天,粉墙黛瓦马头墙,深井高宅大厅堂,砖石木雕岁月长。这才是标准的江南世家大院,这家主人也姓沈,拥有良田千顷、海船百艘,乃是崇明首富。而这首富地位,正是隆庆开关以来,几代人依靠海运累积出来的。
大明的南北贸易,不全靠漕运,实际上,宋元就有了海上漕运这件事。走的正是太仓港、崇明、莱州港、登州、天津卫这条线路。沈家所在的崇明是长江出海口,地位得天独厚。
虽然大明后来又实施禁海,但民间海运,一直没停。
找上崇明沈家,乃是皇帝的意思。前世戴老师在魔都,隐约听说过崇明沈家的抗清故事,这也是促成沈世魁安家上海的一个原因。只是,校哥儿并不知道,这个时空崇明并不属于上海,让老丈人走了不少弯路。
听闻“远房亲戚”沈国丈上门了,沈家少主沈廷扬亲自来迎。沈廷扬今年二十有八,刚毅挺拔,留有短须,身上没什么海商气质,反倒彬彬有礼,像个读书人。实际上他就是个读书人,有秀才功名在身,是全家人的希望。
毕竟做商人,没有带点红顶,早晚会寸步难行。
“族叔!”
“季明啊”
沈廷扬恭敬行礼。然而沈世魁让开了,亲昵的搂着沈廷扬的肩,大步向里走。这粗豪的动作让沈廷扬有点不习惯,不过他也是放得开的人,并不扭捏。
这“族叔”初次上门,差点把沈家吓坏了,当做家族百年的最大危机。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突然来了一个国丈,一个声名狼藉的国丈,来跟你攀亲戚,图的什么?从商多年,沈家对官场风气熟悉的很。
这沈国丈相貌英俊,行事看似粗犷,实则圆滑,让人摸不着路子。关键是他掏出来的家谱很模糊,难以查证,真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亲戚。这半真不假的亲戚,偏偏对海运商事,半熟不熟,一上门就诚心求教,还想借船借人。沈老太爷如何都不敢答应,只推说海上风浪无常,贵人何必操持贱业?然后备好厚厚的礼物,恭敬递献,希望化财消灾。
然而,沈世魁义正言辞,说自己是真心来认亲的,不敢收礼,两手空空就走了。沈家连夜召开家族大会,愁云惨淡:这国丈的胃口到底有多大?我沈家何去何从?
一旬之后,沈国丈又来了,怀里掏出老大一叠银票,都是大明银行的大面额,通行南北。沈老爷看了,确是真的,更害怕了,于是收了三千两,说挑几条船转让。沈国丈闻言大喜,用洋泾浜的本地话说了一声:“霞~霞,大噶一噶门!”
然而一出门,沈国丈不干了,码头上停着好几艘新船,有沈家船队用于近海运输的沙船,也有崭新的、可以远渡重洋的大福船。这哪是三千两买得下来的?
“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摇摇头,沈国丈再一次空手而归。看来,此事不能善了,人群中的沈廷扬狠狠地呸了一句
“格赤佬!册那,撒宁帮侬一噶门!”
求朋托友,并没有用。战战兢兢的过了一个月,沈国丈又上门了。
老太爷强颜欢笑,大礼迎客。而沈世魁却掏出一张条子,或者说,一张录取通知书:录用苏州府太仓县生员沈廷扬为国子监监生,入宫随驾伴读。这下子,沈家上下都懵了!这可是通天的路子啊!
“犬子不成器,也要入宫伴读,怕他不晓事,寻个稳重的表兄做个伴当,还望老太爷应允”
以皇帝表舅子的身份入宫伴驾?何等殊荣!
偏偏沈国舅还一脸诚恳,送上天大的恩德,却做出一副求人办事的姿态。
这会儿,沈老太爷不敢不上路了,开诚布公,海运货源哪里找、卖家在哪儿、哪里找得到地下船厂,哪里有海盗盘踞......通通和盘托出,沈国丈耐心记录,悉心学习,连着在沈家住了三天。三天下来,这亲戚不亲也亲了。
今日再来,沈国丈轻车熟路,他说,去老太爷书房,有大事相商。
难怪他带来两个陌生人,气质非常独特。
“卑职东海水师参将沈寿崇,见过沈老太爷”
第一个陌生人二十六七,英武干练,一开口就震惊全场。
参将这样的大官,竟对沈家如此恭敬?还有,朝廷何时成立了东海水师?
“都姓沈,有缘”
沈世魁笑着打圆场。
“卑职乃是前来谢过老太爷,按老太爷提供的消息,卑职率水师扫荡了山东、浙江岛屿,那些个海盗,都被拿下了”
沈老太爷呆住了
“那白水狼、黑面蛟、王夜叉.......”
“都拿下了,首恶斩首,罪大者罚为苦役,罪轻者编为辅兵,特长者编入水师”
第二名陌生人十七八岁,面貌清秀,皮肤有点黑,脸上一根胡子都没有
“卑职东厂试千户林金发,率舟山一干渔户,入沈家学习操船海贸,请老太爷不吝指点”
舟山群岛属宁波府定海县,去年开始,无数疍民登岛安家,士绅们不断投诉,都被新任宁波知府霍维华按下了。这霍维华是朝中有名的佞臣言官,一向为南直隶君子们看轻,无奈这知府是小皇帝钦点的,君子们无可奈何。
疍民之事,鲜为人知,但沈家吃得是海上这碗饭,自有渠道知晓。没想一转眼,疍民们竟找上门了。
沈世魁双手一摊,
“好叫老太爷知晓,小侄虽为国丈,却也无力调动东厂与水师”
沈家几位主事人大惊失色。沈廷扬反应最快,一手指天
“难道是?”
沈世魁笑容灿烂
“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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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不可说的人物,此刻在他的御工坊里,笑嘻嘻的为吏部尚书孙如游点上烟斗
“老孙头啊,你余姚老家,可有做海贸生意的?”
老孙警惕的看了一眼小皇帝
“我孙家世代耕读,不怎么涉及商事”
“那湖州的丝绸可是海贸上品啊”
“陛下的意思?”
“方从哲阁老致仕了,也不知家里桑田多不多”
看皇帝东敲西打,东拉西扯,老孙头吐了一口烟,皱了皱眉头
“陛下啊,老臣今日入宫,真有要事禀报”
“哦?”
“众大臣商议着,皇五弟年岁渐大,陛下该册封王爵了”
后背一冷,校哥儿想起了这具前身的命运
“为江山计,陛下当.......勤勉一些,早日开枝散叶,诞下皇子为安呐”
突然想到,前几日皇后为何主动将自己推倒,而且......关键时刻还紧锁玉腿,死活都不让“外出”
“你这老孙头,这些时日见过皇后了?”
“未曾”
老孙一脸疑惑。此时,皇帝身后的刘时敏,身体微微抖了一抖。
“朕.......知晓了”
或许自己太精神洁癖了。这时代,十七岁男子基本都当爹了。“通晓人事”一年多了,她们的肚子都没动静,引来外面猜疑,是难免的。
“朕这一家人啊.......”
“要册封就一起册封吧,连同公主们,时敏,你去问一声朱阁老,让礼部报上方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