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嘉躺在床上，想着月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地从七王叔卧房里狼狈不堪地跑出来，又慌不择路地撞在门框上…
这一幕，不言而喻发生了什么，如同一道雷电摧枯拉朽般击中他的心脏，炸裂成一地的碎片。他万念俱灰，崩溃般倒下。他的脸烧得通红，昏昏沉沉说着混淆不清的胡话。
百里郎中把过脉之后，说了声回药房熬药，便走出了客房。
汪管家和巴鲁守在床边急坏了，若是大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两人一合计，如今王爷进宫侍疾去了，只有去通知大公子府上的家人。
巴鲁心里急得跟猫抓一样，半蹲在床边，附身在大公子耳畔道：“奴才给大公子的母妃报个信去。”
桑嘉闭着眼睛，沙哑着声音道：“大晚上的，报什么信……爷歇一歇，天明便回去。”
他是心痛难忍，是撕心裂肺，他的眼角流下了一行眼泪。怕被人看见，下巴一缩，半张脸躲进了被子里，悄然揩去泪痕。
巴鲁站起来，与汪管家交换过眼神。既然大公子不让去报信，似乎深更半夜的，还真不该去惊扰了王妃。
两人焦急不安地守在床边，令婢女端来热粥，看着大公子勉强吃下半碗，心下才稍安。
两人不停地往火盆里加炭火，屋里热得直冒汗。
阿图小心翼翼地端进来一碗汤药，走到床边，“大公子，百里郎中熬的汤药，喝完就好了。”
桑嘉勉强睁开眼，抬头将一碗汤药咕噜喝完，眼皮重得睁不开，沉沉睡去。
漆黑的夜晚，阿木背着沉重的行囊，一手执绳，跃下悬崖…
清晨，桑嘉出了一身的汗，身上衣袍黏糊糊地沾在身上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喊：“巴鲁？”
“大公子醒了？”阿图跑了过来。
“巴鲁去哪里了？给爷备马车回府。”
“是，奴婢这就去找巴鲁管事。”阿图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桑嘉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他脚下虚弱，浑身骨头酸痛，扶着桌子直喘气。
身体强壮，从未生过病的少年，被自己的心病一下子击倒，导致心律失常。
巴鲁喘着粗气跑进屋，“大公子，病成这样，快上床躺下。”
桑嘉嘶哑着声音，“扶爷上马车，回府。”
“是。”巴桑伸出双手。
巴鲁扶着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大公子，缓缓走到院门外坐上马车。
桑嘉向他扬扬手，马车“嘚嘚”驶了出去。
桑嘉面青唇白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一众婢女见状，忙不迭地屈膝问候。
他一声不响，谁也不理，直接走进寝房，一头栽进床上。
阿玉吓了一跳，跟进里屋，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手快碰到时，桑嘉下意识地偏开头，避开了。
她缩回手去，哭道：“爷，您可是病了？奴婢禀告王妃去。”
桑嘉抓起被子，将头埋进去，没有理她。
他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起来。谁说男儿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时。
闻讯赶来的雍王妃，脸色凛冽地一扫屋子里的婢子们，疾步走进了里屋。
她坐在床边，伸手摸进被窝里，摸到一手滚烫的泪水，吃了一惊，“嘉哥儿，这里怎么了？是生病了？”
“孩儿…”桑嘉哽住了。
他没有回避母亲的手，面对最信赖的亲人，他抬起泪眼，坦然相对。
雍王妃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给他擦着眼泪，柔声问：“嘉哥儿，为何哭了？发生何事了？给母妃说说。”
桑嘉拿过母亲手里的帕子，擦干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母妃，孩儿心里难受。”
“你送礼物过去，七王叔骂了你？”
“他…”
桑嘉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狠厉，继而又茫然无措，黯然神伤起来。
她只是珍藏在自己的梦里，脑海里。也许，她从来就不属于自己，可是，为何自己的心会这么痛。
雍王妃看在眼里，好像明白了是何原因。素闻自家王爷和七王爷政见不合，常在朝堂上起争端。定是儿子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左右为难，两头受气。
自己还不是一样，每每念及先皇后对自己的恩，就受到王爷埋怨。她感同身受道：“母妃是妇道人家，不参与朝堂之事，他们是他们，与我们母子不相干。”
桑嘉不眨眼地看着单纯善良的母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一人做事，累及的是全家。母妃说不参与就行了？只要这事行动起来，不成功，全家就得亡。”
雍王妃吓了一大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用眼神看了一眼身边立着的贴身嬷嬷。
华嬷嬷对阿玉和屋子里的几名婢女道：“都杵在屋里做什么？大公子和王妃说几句心窝子的话也是你们听的？都出去。”
“是。”婢女们应了一声，全都退到门外。
阿玉狐疑地看了一眼大公子，难道他要给王妃回话，到底看中了哪几位？
华嬷嬷目光冷凌地注视着她，阿玉只好慢腾腾地走出里屋。
屋里只剩下这对母子，一个坐着，一个半躺着。
王妃的手抚在儿子头上，轻声道：“你父王去南边公差，不知何时才回家。既然你这么难过，要不，找你父王去？”
桑嘉立刻萎缩地挪了挪身体，直摇头。
“你父王打你，是对你期望高。你是王府长子，将来整个府邸都是你的。”
“是我的？”
王妃想到府邸里的那些庶子们，沉声道：“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桑嘉心里一亮，一道灵光闪过，耳聪目明起来。既然与她有缘相遇，就注定她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
他一下子坐直身体，喉结微滚，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母妃，“儿想离开国都，去外省。”
王妃错愕地看着儿子，“你不想留在母妃身边了？”
“母妃，如今朝堂上波诡云谲，儿不想参与进去，只有远远避开。说不定，这样做才是最好的。”
王妃心下震动，不知儿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但是，为母者，就要为儿子长远计。避开祸端，去外边历练，未尝不是一种保护。窝在自己身边，除了吃喝上周全一些，没有更多好处。
她一边拭泪，一边担心儿子：“母妃舍不得你走，又愿看到你两头受气。你到底年轻，去外面独挡一面是好事。但身边还是要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要不，多带几个人去。”
“母妃，任谁也不敢欺负儿子。再说，儿子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不用担心。”
王妃抓住儿子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想去哪里？何不进宫去求皇爷爷。皇上给你安排的外放差事，将来，不管是谁也不敢轻易动你。”
桑嘉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苍白的脸上有了光彩，大声道：“来人，打水来。本公子要洗漱，更衣，进宫见天颜。”
他要离开这里，还要带她离开。
桑嘉进宫了，老皇帝睁开昏浊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长孙看了一阵，伸出了枯瘦的手。
“皇爷爷…”
……
月娥在房间里团团转，知道阿木和阿香是自己人后，心里感到了温暖。正是这些温暖，她不愿意看到他们白白送死。
她比谁都清楚，救她出去，比登天还难。她身边的所有人，看着是婢女，实则都是盯着自己的人。一有风吹草动，还没走出王府大院，就被拿下。
即使出了王府大院，国都城门出得去吗？还在边城的时候，自己没有被救出去，现在再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她一屁股坐在桌子边，目光凛冽地盯着窗外。
“哐当”一声，茶杯掉在地上，砸得她的头脑异常清醒，只觉得心脏砰砰砰。
他们受命，能不救吗？即使明知是死，他们也会出手相救。自己身在敌营，他们必须要救。不单是救她这个人，而是救火器方子不能落入敌手。
若是实在救不出去，最后会不会……
明知是死，她还必须得配合救自己的人。不然，会不会被怀疑上，她已出卖了火器方子？最终，祸及到家里的亲人。
国运面前，自己与元平之间那点个人的感情微不足道。有多少人，为了其主，可断头颅，可洒热血。
扎哈推开了门，看到地上打碎的茶杯，一声不响，弯腰收拾起来。
月娥对她欠意地笑笑，“扎哈，我刚才不小心碰倒了。你小心些，别扎到手。”
扎哈咧嘴一笑，“娘子，奴婢重新给您沏一壶热茶进来。”
“不用了，不知百里郎中去给窝呱儿换药没有，我们先去看窝呱儿今日好些没有。”
“好。”扎哈温顺地应道。
两人走到院子里，一脸倦色的管事嬷嬷迎面走来，站在月娥面前谄笑讨好道：“娘子，大冷的天去看窝呱儿？老奴刚才叫人给窝呱儿屋里多置了一个火盆。”
月娥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扎哈屈膝行礼道：“多谢管事嬷嬷。”
管事嬷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过，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月娥走到下人的偏房，看到百里郎中正在屋里给窝呱儿治伤，心中不觉稳了稳。
百里郎中对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埋下头，继续一丝不苟地治疗伤患处。
月娥站在边上看，只见窝呱儿背上那些青肿的棍伤上都用药水处理了，正在贴上药膏。
她没有出声打扰，她相信百里郎中的医德，也知道窝呱儿在他的医治下，一定会重新活蹦乱跳地站起来。
扎哈抱着一梱木炭进屋，两人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屋子里更加暖和起来。
百里郎中给窝呱儿贴完药膏后，站起身来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对月娥温声道：“娘子，窝呱儿的危险期过了，以后，便是医童来给她换药。”
月娥心里感激不尽，连声道：“好，谢谢先生…谢谢。”
“娘子勿须客气，这是医者本份。老朽还有病人等着，告辞了。”
百里郎中匆匆而去，月娥恭敬地将他送出屋外。
她返回屋内，柔声问：“窝呱儿，今天精神好些了吗？”
窝呱儿好像又睡着了，没有出声。
月娥给她盖好被子，拉着扎哈走出屋，反手关上房门。
两人跨进院子里，月娥仰望苍穹，伸手接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冷冽之气。
“娘子，回屋吗？奴婢去给你拿手炉。”扎哈站在她身边，轻声问。
月娥原地转了一个圈，媚眼含笑，“昨天，王爷带我去后院看了一树的红梅花，那绽放的红花比手炉好呢。我们去摘几枝回来，插瓶里，放屋子里闻香可好？”
扎哈只能点头，院子里站着的婢女们知道王爷昨日带了她出去，没人敢站出来拂她的意。都当没听见似的，在雪地里缩着脖子，跺脚哈手。
月娥见无人作声，拉了扎哈便往外走。天寒地冻，挡不住一颗年轻踊跃的心。
寒风拂面，翩跹而下的雪花像一只只玉色的小蝴蝶，扑向大地，使天地间浑然一色。
后花园里已没有赏景的人，好不容易碰到一，两各婢女和内侍，都是匆匆打个招呼，飞快地跑过去了。
月娥笑道：“外面的天气虽冷，空气却是新鲜的。扎哈，你会堆雪人吗？”
扎哈缩着脖子，踩着脚，不解地问，“娘子，堆雪人是什么东西？”
她知道娘子在屋里很孤单，整日枯坐无趣，才在这大冷天陪娘子出来摘红梅。
“就是将雪收集起来，做个胖娃娃的样子。”
月娥边说边跑，在一棵红白交辉炫目的红梅树下，看到提着一罐酒笑容可掬的阿香。
阿香亲昵地迎上前，屈膝行礼，柔声问：“娘子，你来摘红梅？昨日拿回去的酒喝了吗？可还满意？”
月娥拉起她，柔声道：“谢谢阿香，那酒喝了几口，还行，可以。”
阿香又转头问扎哈，“姑娘，你尝过了奴婢用雪水新酝的酒吗？”
扎哈点头，“娘子叫奴喝过几口。”
“碰巧遇上了，这罐送给你。奴婢本来是提了两罐要送去客房的。刚才，碰到虞姨娘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她要了一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