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声苍老但不失尖锐,说话的语速很快,梓星一听就知道是陈氏身边的陪房嬷嬷,姓方:“太太,三百两银子送过去了,红烛的爹妈同意私了,不上衙门。她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这三百两银子够他们一家好几年的嚼用了。”
“平息了就好。自甘下贱的东西,枉我还挺看好她,打算提拔她做我的大丫鬟,日后作为我娀儿的陪房嬷嬷出嫁呢!”陈氏平时温和的嗓音此时刻薄又阴毒,带着浓重的怨恨道,“去,给我去牙行重新挑,挑貌丑老实的。像红烛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东西,就不必再进言府的大门了。”
方嬷嬷道:“夫人说的是,红烛这个没福气的,哪里配得上夫人你为她做的打算。只是,老爷那边......还需的夫人好好说和说和,不可为一个下人,伤了你们之间的夫妻情啊!”
“哼!”陈氏鼻子里嗤笑一声,“方嬷嬷不用担心,老爷这个人我还不了解?吃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吃到了就不会珍惜了。前头又不是没有例子,比红烛地位高的都没命了,还怕区区一个奴婢?我永远都是他的正房夫人,他且不敢动我呢!一个贱婢,何足挂齿!看着吧,现在他郁闷和我赌气,过不了十天半个月,还得主动来我房内。”陈氏这话说的自信又肯定。
方嬷嬷恭维道:“还是夫人运筹帷幄,府内有一个单姨娘就够了,旁的花多了,这景致就不高雅了。”
陈氏语气不屑地道:“单氏这个蠢笨的东西,我看猪的脑子都比她好使。还跟我打擂台,以为抓住男人的心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殊不知男人的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安生立命,还的是自己硬,自己娘家硬。呵,以容貌争宠.......若单氏以头脑争宠,我还能高看她一眼,可惜呀!”
方嬷嬷继续捧哏:“单氏这种卑贱之人,哪里用得着夫人另眼相看,夫人允许她生下星哥儿,已经是对她天大的恩惠了。若是她觉得生了儿子就高枕无忧,可以继续跟夫人一较高下,那莲花池里未必就容不下她。”
小小年纪的梓星并不是听得很明白,但是不妨碍他天生对陈氏的恐惧,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声,于是他躲在山洞内,硬生生地等到人走远了才出来。一出山洞就赶紧找到他娘单姨娘,将听到的这些话一说。当时的单姨娘虽然蛰伏,但内心深处还是存着和陈氏争一争,斗一斗的想法,听到梓星学回来的话,当即脸色惨白,冷汗直冒。梓星年纪小,不知道这些话里的深意,单姨娘却是知道的:红烛的死是陈氏出的手,而且老爷虽然生气,但也是对陈氏无可奈何的。
经此一遭,单姨娘彻底熄了争一争的心思,同时时刻告诫梓星要对陈氏恭敬服帖。小小年纪的梓星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亲娘是不会害自己的,他牢牢地记住单姨娘嘱咐的话:忘记红烛,忘记在玄玄亭听到的一切,对陈氏恭顺,对爹爹孝顺。
红烛一事,如今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但梓星对陈氏的畏惧从来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相反他早就明白了红烛为何死去,明白了大伯一家人死灯灭的原因,也明白了亲娘这么多年苟且偷生的不容易。因此,对陈氏的畏惧是与日俱增。
回到现在的境况,陈氏呼唤梓星到她身边,梓星就本能地往单姨娘背后躲去。
看到梓星的举动,陈氏皱眉不悦:“过来!嫡母难道会吃了你?这么多年,你也大了,怎么还是这副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单氏,我言府的少爷,就是被你这样教养的?”
单姨娘背地里对陈氏怨言颇多,但是直面陈氏,还是打骨子里就畏惧不已,她立马屈膝行礼:“太太息怒,是妾身的不是。梓星只是刚才被吓到了,并不是不敬你。还请太太不要生气。”
陈氏不耐道:“梓星,你是言府的公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言府的教养和门风。做任何事,都得想着言氏的荣耀和你父亲的名声。不能学你姨娘小家子做派。今日岑老板是冲撞了你,但岑老板包括你三婶婶都解释清楚,岑老板也拿出了诚意,你还由着你姨娘在此地纠缠不清,吵闹不堪。大家公子该有的做派,你扔到哪里去了?”最后一句的诘问,加重了语气和拔高了声调,梓星在单姨娘的身后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
“母亲我错了,求母亲息怒!”梓星双手撑地,垂头求饶。
单姨娘见儿子如此害怕和委屈,顿时红了眼,因为委屈而颤抖了声音:“太太,何必说的如此严重。星儿好歹是老爷的儿子,你为了一个外人,这么指责他,伤他他的体面,他的尊严......你叫他日后如何在言府立足,只怕连下人们都会低看他一眼。太......”
陈氏不等单姨娘说完,对刘氏道:“弟妹,你带岑老板去我院子里坐一会儿。我处理了这里的事再过来。”
刘氏看了一眼这一副凄凄惨惨的母子,叹口气,也不再多话,对梓婋说:“岑老板,我嫂嫂要处理一下房内之事,请你先随我来吧!”
梓婋点点头,还是对单姨娘道:“这位单夫人,明天在下还是会备足礼品过来赔罪的。请勿将刚才不快之事放在心中。在下先告辞了!”
单姨娘愤恨地瞪了梓婋一眼,并不睬他。
待刘氏和梓婋走远,陈氏才厉声发作:“你如今知道梓星是少爷,要体面要尊严了?刚才纠缠不休,咄咄逼人的时候,怎么就想不起来少爷该有的气度和做派呢?岑洛云,不仅仅是明采轩的老板,还是江南岑氏的公子,你得罪的仅仅是岑洛云这个人吗?这么几年,我看我是对你太宽容了。纵的你无法无天,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去,带着你的儿子去祠堂给我跪着,跪足四个时辰再回你们自己院子去。丢人都丢到家了!”说完就甩帕子离开。剩下单姨娘母子互相拥着坐地哭泣。
方嬷嬷等陈氏离开,语气不屑又不耐:“请吧,姨奶奶!”
单姨娘扶着梓星起来,在方嬷嬷的催促下去了祠堂。
方嬷嬷将单姨娘母子送到祠堂,命两个婆子在祠堂大门口看着,并对单姨娘道:“姨奶奶,不是老身要罚你,也不是太太非要和你过不去,是你自己伤了言府的体面,就怪不得旁人了。四个时辰,请勿偷懒,外面的两个婆子会陪着你和小少爷。”
单姨娘跪在蒲团上,面对着言氏的先辈牌位,对方嬷嬷道:“方嬷嬷,你放心,太太说四个时辰,我们母子定然会跪足四个时辰。只不过,方嬷嬷,不知你是否听过宋代文学大家曾巩的《咏柳》?”
方嬷嬷皱眉道:“什么意思?姨奶奶明知老奴不识字,这是在嘲讽老奴吗?”
单姨娘笑道:“不敢,你是太太身边的得力干将,满府里谁敢嘲笑你?既然没听过,那便算了,你走吧,四个时辰后,门口两个婆子自会跟你禀告。”
方嬷嬷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离开了。
待方嬷嬷走远,梓星轻轻喊了一声道:“娘!孩儿不孝!让你受委屈了!”
单姨娘搂着儿子道:“说什么胡话,你我母子一体,娘不保护你,谁还能保护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娘后面的指望都在你的身上。罚跪而已,只要不是要命的事,娘都可以忍受。”
“娘!”梓星回抱了一下单姨娘,心中对陈氏的怨恨和惧怕油然而生。
母子两个罚跪了一会儿,突然梓星指着房那处的牌位道:“娘,刚才那个岑老板,将我认成了梓阳哥哥。”
单姨娘疑惑地道:“梓阳?梓阳!”
单姨娘嘴巴里咂摸着这个府内十几年未曾提到的名字,蓦地睁大了眼珠子:“你没听错吧?”
梓星道:“没有听错,岑老板一上来就拉着我喊我梓阳,我说我不是,岑老板说‘那我的梓阳呢’,书语姐姐跟他说认错了,他还不相信,还要继续抓我。”
单姨娘惊呆了,飞快地转身看了一眼大门口的婆子,见那两个婆子没有动静,拉着梓星的手,压了极低的声音问道:“你确定岑老板喊的是梓阳?确定吗?”
梓星郑重地点点头,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对她这个生身母亲表现了极度的信任和依赖。单姨娘抱住梓星,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儿子,这个府里,我们的靠山不是你爷爷,不是你爹爹,也不是你嫡母,我们只能靠自己低调地活着,其他一切事,都与我们无关。不管你今天听到的是什么,你都要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知道吗?这样我们母子才能活下去,只要熬到你中举,我们就安全了。”
梓星虽然目前搞不懂里面的关窍,但是单姨娘的话,还是言听计从,梓星郑重地点点头,对母亲道:“娘,你放心,星儿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太太强硬,儿子唯有努力读书,博一个功名,娘你才能在府里安全无虞。这些儿子都牢记在心里。外人外事,都不在儿子的考虑范围内。”
单姨娘见儿子这么说,心下大定,她知道儿子的秉性,绝对会说到做到。
“好孩子,娘一生的指望都在你。你能体会娘的苦心就好!”单姨娘说完,就虔诚地开始跪拜。
但是单姨娘的内心却一点都不平静:一个江南来的岑少爷,认错了梓星为梓阳,什么意思?大房的除了在出尘庵的那位,都死绝了。谁还能惦记着失踪十几年,早就被默认死亡的梓阳呢?难道是出尘庵的那位逃出来了?可岑少爷分明是个男人,和出尘庵的又有什么牵连呢?难道这个岑少爷是女的?不可能吧,江南岑氏还能认错儿子?若岑老板和出尘庵的那位有什么联系,那岑老板对言府的态度不可能这么恭敬啊?还是有什么更深的阴谋?
单姨娘控制着力道呼出一口气,内心的波动让她有点血脉沸腾:说不定不久的未来,言府的天要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单姨娘母子罚跪,那边梓婋带着最新的图册和礼品袋在跟陈氏和刘氏做展示,这一季的新品有发簪、胭脂、耳环、手钏、服饰,都是在基础款上,酌情添加了独特的设计,发簪耳环新颖独特,手钏和秋衣低调又显沉稳,陈氏和刘氏十分满意,分别订了发簪和秋衣。礼品袋里是新出的两款胭脂小样,一款名醉颜红,一款名闻秋风。陈氏和刘氏看了胭脂的颜色,都道过于年轻了,已年过四十的她们用不合适用这两款娇俏的颜色,于是交代了婆子拿了去给两个小姐试试。
正当等待回复的时候,言旺遣言铿修书房外一直伺候的小厮言平来请梓婋到大书房一叙。梓婋不明所以,看向陈氏,刘氏则有点紧张地看着梓婋。
陈氏奇道:“老爷如何知道岑老板在此?”
言平十七八岁,但是老成稳重,一向在大书房当值,对上陈氏也是恭顺非常,他低眉顺眼地道:“回太太的话,小的不知。”
陈氏对言铿修生意上的事,一向不干涉,但是她知道前段时间,岑洛云的岑记米行和言氏做了一笔交易,双方都各有所获。她见言旺遣言平来请,心下猜测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故而没继续追问,就对梓婋道:“本想多留岑老板一会儿,问问店籍的事儿,既然老爷有请,就不继续劳烦岑老板了。请!”
梓婋瞥见刘氏着急的神态,暗地里以眼神示意刘氏稍安勿躁,对陈氏道:“太太要是对在下的产品有兴趣,不如亲自到我店里看看,若是还入得了太太的眼,到时候太太再办店籍也不迟。这会儿言老爷有召,晚辈不敢怠慢,就先告退了!”
陈氏点头对言平道:“好生伺候着,岑老板是言府的贵客,万不可懈怠!”
于是梓婋就跟着言平离开了陈氏的院子,去往言铿修的大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