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云雾婉拒了奚昀提出的陪伴,如约而至,来到了公孙大娘家门前。
他手中握着信物,抬头望着眼前那堵白墙黑瓦,心中不禁涌起一丝忐忑不安。深吸一口气后,他将两个香囊收回怀中,伸出手,轻轻弯曲手指,敲响了公孙大娘的家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一个小丫鬟打开了门。她的目光落在云雾身上,眼中闪过惊讶之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您就是奚夫郎吧?快请进,大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小丫鬟热情地邀请道,并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俏声说道:“您长得可真好看啊!”
云雾听了这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笑。原本紧张的心情也因为小丫鬟的热情而得到了些许缓解。
小丫鬟似乎对这位漂亮的客人充满好奇,短短一段路与他聊个不停。云雾微笑着回应,并不觉得厌烦。
她指引着他来到了前厅。
公孙大娘娴静而端庄地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坐姿优雅大方。她身穿一件天青色的绣花衣裳,上面的花纹细腻精致。长发如丝般柔顺,夹杂着丝丝缕缕银霜,被精心地盘成一个发髻,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她原本低着头,目光专注于手中的一幅绣品,手指轻轻摩挲着丝线,感受着那柔软的触感。听到小丫鬟发出的轻微动静,她缓缓抬起头来,眼神平静而温和。她的脸上已经爬上了岁月的痕迹,但仍能窥见年轻时的朱颜。
当她看到云雾时,那双深沉沧桑的眼眸突然弯了起来,像是一轮新月,细长的眼纹在眼角绽放开来,宛如盛开的花朵。嘴角微扬,微笑中流露出善意和亲切。
小丫鬟乖巧地向她行了一礼后,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你......”公孙大娘看着眼前这位貌美的年轻夫郎,她缓缓从椅子中起身,目光柔和而亲切,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梳娘的什么人?”
云雾向公孙大娘行了一礼,语气诚恳地回答:“我名唤云雾,算是秦梳娘的徒儿。今日特来拜会前辈。”说着,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两个香囊,轻轻递到公孙大娘面前。
公孙大娘赶忙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香囊,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刺绣和图案。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和感动,反复确认着每一个细节。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眼眶隐隐泛红,激动地拉住云雾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云雾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悲伤。
公孙大娘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细微的情绪,霎那间她手指颤了颤,忍不住攥紧了云雾的衣袖,猜测到了几分但仍抱着一线希望看向面前的故人之徒。
云雾深吸一口气,斟酌着缓缓说道:“梳娘她已经染病故去了。她嫁给了一个庄稼汉,逃难来的女子和哥儿只有这样才能落户安稳的生活。她生了一个女儿,如今也已经嫁做人妇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说完之后,公孙大娘久久没有回应,她的手指似是松懈下来,忽的放开紧紧绞攥的衣物,颓然垂下,目光涣散,面上满是悲恸与哀伤。
就这样告知于她,太过残酷。云雾抿了抿唇,生出了些许悔意。
良久,公孙大娘才慢慢将失焦的视线重新聚于云雾的脸上,她很想对他感激地笑一笑,却挤出来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谢谢你愿意来看我,把梳娘的事情告诉我。”
“你能不能……转过身去等我片刻。”
公孙大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都倾诉出来。她那双原本就柔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已经盈满了泪水,晶莹剔透却又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云雾立即背过身去,留给她收拾整理情绪的空间,而他自己也红了眼眶。
似乎是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公孙大娘的泪珠脱线般滑落了下来,顺着面庞滴答在手中的香囊上。
她低头去看,玄鸟的图案因为沾染泪水显得更加乌黑,就连那根细微的线头也蔫哒哒的乖顺伏于一旁。
她一颗心猛然绞紧,好痛好痛。
为什么,明明近在咫尺,我却找不到你,为什么不愿意在等我一等,我很快就会找到你的,是你当初说想要成为和沈师一样名满天下的绣娘,是你说不想嫁人,秦梳娘只想和公孙萼永远生活在一起的。
为什么为什么……
公孙大娘潸然泪下,颓然跌坐回椅子,她将手中两只香囊举起贴近自己的唇瓣和眼眸,任凭泪水打湿它们。
公孙大娘埋冤自己,若是当初逃亡之际她的手再攥紧一点就好了。
她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可最终还是失去了彼此,现在,她只能默默地流泪。
梳娘嫁人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女子在这个世上本就不易,活得太过艰难。她们没有绝对的自由,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她不怪梳娘违背了年少时的诺言,如果不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谁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呢?
公孙大娘只恨自己无用,没能早点找到梳娘,才让她只能选择这样的人生。
所幸她没有埋没自己的好手艺,将其全部都传授给了眼前这位名叫云雾的小徒儿。
在小辈面前失态了,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拿出手帕将自己弄的有些狼狈的脸颊擦拭干净,这才唤云雾转了过来。
“你…雾哥儿。”公孙大娘红肿着一双眼眸,向他浅浅笑了一下,“梳娘的女儿,叫何名?”
“叫张秋。”
呵手弄妆梳,小萼点珠眉。花面映帘处,秋意藏觅迟。
“她过的好吗?”
“过的很好,夫家明事理,邻里融洽,丈夫敬她爱她,生的儿子也冰雪可爱。”
公孙大娘听后微微颔首,得知秦梳娘的子女和后代都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她感到宽慰,也能放下心来。
她提出想要去看看秦梳娘的埋葬之地。云雾点点头表示同意,但需要等到八月份乡试结束后才能有机会带她回去一趟。
公孙大娘心中了然,她道:“原来是随你相公来青州郡参考的。”
“机缘巧合之下竟是遇见了故友的徒儿,说来也是缘分。”
公孙大娘感慨道,说完,她想起了云雾那精湛的刺绣技艺,不禁好奇地问:“我看你这绣工可是得了秦梳娘的真传,穿针走线游刃有余,绣的绣品非常漂亮!那么跟秋儿比起来,你们俩谁的手艺更胜一筹?”
云雾听后,不禁动容,自己能得到公孙大娘这样的大师级人物的认可和赞赏,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云雾感激且谦逊地回答:“大娘获奖了,我只是略懂皮毛。肯定是秋秋嫂更得真传,她聪慧过人,只是她的志向不在于此,所以没有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刺绣中。”
听了云雾的谦虚之词,公孙大娘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妨,绣活本就是一门极难精通的手艺,半途而废难以坚持很平常。我倒是欣慰你有这份难得的心,习得了梳娘的绝学。”
公孙大娘略微停顿了一下,带着期待望向云雾,继续道:“若你有意深入学习苏绣技艺,可愿意做我的徒儿?好叫我把剩下的东西都教与你。”
云雾自然是愿意的,他面上顿时浮起了欣喜之情,赶忙向公孙大娘行礼作揖道:“我自然愿意,是荣幸至极!徒儿见过师父!”
公孙大娘笑着摆了摆手,笑道:“不必叫我师父,我是个女子,你唤我大娘即可。”
云雾连忙点头称是:“多谢大娘。”
公孙大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赞赏的光芒,她说:“好孩子,即使你并非梳娘的徒弟,我也会将你收做门下学徒。你这手好技艺若不得赏识才是真的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