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端起酒杯,没有接右大将的话题。
他虽然辅佐右大将才几个月,却对右大将不陌生,早就听父亲说过无数次。
右大将千好万好,只有一点不好。
藏在心底的自卑。
因为生母的缘故,他从小不被右贤王重视,被几个兄弟排斥。在与兄弟争斗的同时,他又极度渴望得到兄弟的关爱,对任何兄弟残杀的事都无法忍受。
正因为如此,他最后放弃了争夺右贤王位。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得知勾利湖被杀,而伊稚邪一点反应也没有的时候,他就认定伊稚邪是借刀杀人,故意让勾利湖去送死。
勾利湖是谋士,从来没统过兵,突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不合常理。
尤其是他明知於单身边有赵延年、赵归胡这样武艺过人,擅长小规模战斗的人,却不派更有经验的人去协助勾利湖。
但贵山清楚,这里面有右大将臆测的成份。
不管伊稚邪是不是借刀杀人,他都不可能故意将勾利湖送到赵延年的面前。
当时赵延年已经离开了於单,独自南归,谁会想到他半路又回来呢。
再说了,两军交战,哪怕只是数百人的规模,一个勇士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将勾利湖的死归于赵延年一人,是右大将心底恐惧的无限放大。
他曾面对赵延年,并且受了重伤,从此落下了心病,以为赵延年无所不能,嘴上却又不肯承认,处于一种极度复杂,又极度矛盾的心态中无法自拔。
“你说,我们匈奴还有希望吗?”右大将喝了一杯酒,换了一个话题。
“有。”贵山不假思索的说道。
“在哪儿?”
“在我们右部。”贵山放下手中的酒杯。“匈奴左中右三部,以前是左部实力最强,所以以左部为尊。可是自从赶走月氏,进驻祁连山以后,右部的实力就超过了左部。就算左部、中部都被汉人击败,只要右部还在,匈奴人就不会败。”
右大将目光一闪,神情有些纠结。“连河南地丢了都不敢抢回来,我看右部也没什么希望。”
“也许这正是右大将的机会。”贵山无声地笑了起来。“单于庭的那些老朽会带着伊稚邪春季出兵,右部就不会?只是右部地方广大,那些人还没感觉到痛而已。”
右大将瞅了贵山一眼,也无声地笑了。
这是老相国留给他的最好礼物。
贵山虽然年轻,却有头脑,还读过不少汉人的书。
——
“还要继续往前走吗?”韩文勒住了坐骑,抬头看了看天。
月亮已经落下,夜色越来越浓,天要亮了。
出了平虏燧之后,他们向西北方向走了五十多里,没有遇到一个敌人。
韩文有些怀疑,自己可能判断失误,匈奴人并不在这个方向。
“最近的河水在哪儿,能供数千人饮用的那种。”赵延年问道。
“还在前面,大概四五十里左右。”韩文犹豫了片刻。“不会那么远吧,就算是匈奴人马快,也要两个时辰,赶到之后也累了,无法交战。”
“如果他们暂时还没打算进攻,只是派人侦察呢?”赵延年打了个比方。“就像两个人交手,要打人的时候肯定要近身,互相试探的时候却可以保持一定距离。”
韩文没有说话,心底有些认同赵延年的分析。
汉军出塞侦察敌情,一般不会超过三十里。匈奴人的距离远一些,也就五六十里。
可如果匈奴人只是试探,并没有立刻进攻的计划,就有可能远一点。
尽管如此,韩文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再往前走,天就黑了。万一遇到匈奴人的暗哨,伏击我们……”
赵延年想了想,接受了韩文的建议。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会继续前进,一直赶到韩文说的那个河谷。
他有直觉,右大将的营地就在那个河谷里。
可是他身边还有韩文,就不能这么冒险。
看得出来,张威对韩文和他的狗很重视。如果是其他人,张威不会安排韩文跟着他。
“那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片刻,等待天亮。”
“好。”韩文大喜,伸手一指。“那里有几个土堆,可以暂时藏身。”
——
两人向左走了几里,果然有几个土堆,不大,却足以让几个人藏身。
韩文带着韩卢先去摸了一下情况,确认那里没有匈奴人埋伏,才招呼赵延年过去。
“草原上经常会遇到匈奴人,平时很好,不仅可以共享一个休息的地方,还能互相交食物、饮水。战时就不行了,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敌人,先砍死再说……”
韩文将一堆杂草弄平了些,请赵延年坐。
赵延年拒绝了。“你先睡吧,我要活动一下身体。”
说完,他将矛倚在一旁,刀、弓、箭全部摘下来,放下在旁,伸展身体,做站桩前的准备。
看时辰,离天亮也没多久了,他不想睡了,干脆以站桩代替。
韩文有些好奇,看了一会,却挡不住睡意,一会儿就睡着了。
赵延年双手抱圆,进入浑然状态。
韩卢伏在韩文身边,脑袋搁在前腿上,两只眼睛盯着赵延年,耳朵不时的动一下,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轻响,韩文醒了。
赵延年也瞬间脱离了松静状态,收了势,搓搓手,绕着土堆转了几圈,放松身体。
“你真的没睡?”韩文揉着眼睛,看着精神抖擞的赵延年,不敢相信。
“其实是睡了,只不过你是躺着睡,我是站着睡。”赵延年笑笑。
“那……我也能站着睡吗?”
“有点难。但你换个姿势,可能会好一点。”赵延年说着,躺了下来,演示了一个姿势。
这是睡功里常用的姿势,比普通的睡姿更有利于恢复体力。
当然,如果能配合呼吸和意念,效果就更好了。
他将要诀都告诉了韩文,能领悟多少,能不能坚持,就看韩文自己的了。
韩文很兴奋,试了一下,没感觉到太多,却还是非常感激。
他知道赵延年武艺好,是因为有一套别人不知道的练习办法,想来这些也是其中一部分。
能将这样的秘法告诉他,可见赵延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一般人是不会将自己的武艺教给别人的,更何况是这种近乎修仙的法门。
带着感激之情,韩文忙前忙后,准备好了早餐,没让赵延年操一点心。
赵延年平静地享受了这些待遇。
吃完简单的早餐,两人加快速度,继续赶路。
按照计划,他们要在中午之前赶回平虏燧,带回了解到的情况,确认匈奴人是否有大举入侵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他们遇到了第一批匈奴游骑。
两名骑兵,远远地看着,保持着随时撤退的姿态。
赵延年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着,留意周围,我上前去试探一下。”
韩文点点头。
赵延年将多余的物资放在备马上,一手挽缰,一手提矛,踢马缓缓向前。
他刚走了几步,对面的两名骑士就拨转马头,向西北方向逃去。
赵延年勒住了坐骑,对韩文大声说道:“韩兄,你在这里等我,如果一个时辰内,我不回来,你就先回去报信,就说有七成可能是右大将,做好迎战准备。”
“何以见得?”韩文大叫道。
“他们见我就走,想必是认识我的。”赵延年笑道:“我追过去看一看,四十里路,一个时辰来回,想必够了。”
“你或许没事,可是战马体力不足,如何能行?要不,你多带一匹马去?”
“不用,我的马力不足,匈奴人的马力也好不到哪儿去。你带上备马,才能及时赶回去。我要遇到匈奴人,就夺他们的马,不用担心马力。”
韩文笑了一声,没再纠结,直接答应了。
艺高人胆大。
赵延年的话虽然狂了一些,但他的确有这个本事。
赵延年交待完,就放开缰绳,向匈奴人追去。
一边追击,一边将长矛挂在马鞍上,同时摘下了弓和箭。
强化练习了半年射艺,今天终于要实战检验了。
没过多久,他就追上了一个匈奴人。
汉军用粮食喂马的奢侈做法,最终体现了马力的差距上。
匈奴人的马越跑越慢,眼看着无法脱身,不得不分头行动。
一个人继续逃跑,一个人返身迎战。
双方拉弓,准备对射。
赵延年用的是汉军制式一石强弓,弓力更强,先发制人。
第一箭射空,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姿势,第二箭命中对手。
匈奴人中箭,落马,扣在手里的箭还没来得及射出去。
另一名骑兵远远地看见,不再犹豫,拼命抽打着战马,迅速脱离。
赵延年没有急着追,下了马,持弓走到受伤的匈奴人面前,右手一直搭在箭上,以防匈奴人反杀。
他没有射中匈奴人的中害,只是命中了目标而已。
匈奴人没有反击,绝望地坐在地上,捂着中箭的大腿。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来,浸湿了箭杆处的皮袄。
不等赵延年问话,匈奴人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天武士?你是赵归胡?”
赵延年也有些意外。“为何这么说?”
“天武士近战无敌,但射艺一般,没有你这么好的射艺,汉人中,除了飞将军,只有赵归胡有这样的本中。飞将军在右北平,你自然是赵归胡了。”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
他拉下挡着脸的衣领,露出真容。“我不是赵归胡,我是赵延年。”
匈奴人脸色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