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还是没能杀一个百夫长。”赵延年削下一块烤得金黄的羊肉,送进嘴里嚼着。“韩兄,你这烤肉的本事越来越好了,今天的羊肉格外的香。”
“刚刚从匈奴人身上搜到了一些好的香料。”韩文拿出一个小布包,递到赵延年面前晃了一下,随即又收了起来,小心的揣在怀中。
即使如此,赵延年还是闻到了一些熟悉的香味。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孜然。
即使对匈奴人来说,孜然这种来自西域的香料也很珍贵,对韩文来说,更是有价无市。
如果不是今天收获颇丰,他未必舍得拿出来用。
张威笑道:“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肯定有机会遇到百夫长一级的人物。至于能不能拿下首级,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这么肯定?”
“嗯,匈奴人损失这么大,不可能不回报。我估摸着,他们已经猜到你是谁,正派出精锐来追捕你,至少一个百人队,说不定更多。”
“我哪有这么大的名声。”赵延年笑笑。
“你觉得右大将受伤这件事瞒得住?”张威嘿嘿笑道:“我怀疑匈奴人今天夜里都睡不好觉,生怕你半夜闯进去,割了他们首级。”
赵延年心中一动。“要不,我们去吧?”
张威摇摇头。“何必这么费劲,等着他们上门不好吗?”他指指四周。“在我们选定的战场,伏击他们,比闯进大营杀人可容易多了,割首级也容易。”
赵延年咂了咂嘴,有些遗憾。
不过,他承认张威说得有道理,在这里等着敌人上门,肯定比主动去袭营稳妥。
不能仰仗着身手好就特意冒险,没苦硬吃。
能而不为,为而不恃,老子的教诲充满智慧。
“吃完饭,趁着月色好,我们去探探路。”
“这可以。延年,你开始用心作战了,这是好事。”张威指指自己的头,欣慰地说道。
——
夜间爬山是很危险的事,即使赵延年身手好,目力也很强,依然走得磕磕绊绊。
相比之下,韩文更轻松一些。
猎犬韩卢更是灵活,在山坡上来回乱窜,撵得两只兔子飞奔而出,被赵延年眼疾手快,一箭射杀了一只,带回来当夜宵。
看完附近地形,记在脑子里。回到营地后,又详详细细地对张威说了,然后听张威安排明天的战术。
张威思索了一会,说道:“明天得想点绝招,要不然可能会白忙一场。”
“为什么?”
“你想,这里离匈奴的大营不远,他们肯定也熟悉地形。既然已经知道你,又了解地形,他们应该也能猜出我们怎么应对。不管我们怎么安排,无非都那几种办法。”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有理。
判断有百夫长来的前提,就是匈奴人知道他的存在。
既然匈奴人知道他的存在,就不可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带兵来的百夫长。
他们在琢磨匈奴人怎么打,匈奴人也会琢磨他们怎么打。
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双方都无可奈何的局面,就像之前和右大将对峙一样。
要想百夫长的首级,就要另想办法,匈奴人想不到的办法。
他有点明白张威为什么主动留下来看守战马,不去查看地形了。
这老卒,早就另有准备。
之所以不说,只是在引导他自己去思考罢了。
赵延年想了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我们就藏在半路上,等他们返程的时候再突袭他们。”
张威眨眨眼睛,赞同地点点头。“我觉得这方案可行。要是他引着他们继续向前走,搞得他们人困马乏,然后再袭击他们,就更好了。”
韩文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带他们转一天。”说着,伸手指了指西南方向。“就是要往沙漠里走一段路。”
赵延年若有所思。“那里是通往休屠部吗?”
“你也知道?”
“我听人说过,休屠部在浚稽山以南,大概有一千多里。”
“差不多。休屠部,浑邪部,要去龙城和单于庭,都要经过浚稽山的。”韩文又向西北方向一指。“右贤王的王庭就在浚稽山东南,离这里大概有四五百里。我军出塞攻击的话,大概要走半个月。”
赵延年瞅了他一眼,笑笑,没说话。
韩文很机灵,但见识有限。
他还把汉军当成步骑混合的军队看待,浑然不觉卫青的打法早就不是汉军常见的战法了。远的不说,去年进攻白羊王、楼烦王,就是用骑兵包抄奔袭。
战例就在眼前,他还固守旧观念,可见与时俱进四个字说起来容易,落实起来却极难。
人的思维惯性太大了。
——
次日一早,赵延年三人就起身,抢在太阳出山之前,向西南方向去了。
走了十余里,他们就看到了沙漠。
这沙漠和赵延年想象的沙漠不同,基本上还是戈壁,草木稀疏,地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
再往西走,就连大石头都不多见了,只剩下碎石。
他们在沙漠边缘等了一会,看到匈奴人的游骑兵,才继续深入沙漠。
没过多久,赵延年就意识到了沙漠的危险之处。
不仅是没有水,更重要的是没有能够识别的地形、物体,四周看起来都差不多。
这种地形是非常危险的。如果没有人带路,很可能会在里面不停的转圈,一直转到力竭脱水为止。
赵延年忍不住问韩文。“这条路,你走过几次?”
“七八次吧。”韩文仔细查看着四周的情况,淡淡的说道:“前几次是一个江东老卒带我的。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在沙漠里了。”
张威说道:“你说是老桓吗?”
韩文点了点头。
赵延年很惊讶。“这个老桓很有名吗?我好像听人说起过。”
“有名,那人原本是吴国的将军。”张威叹了一口气。“七国之乱,吴国战败,他被流放到这里,一直到死,都没离开,就埋在高阙对面的山上。”
“朝廷就不怕他逃跑?”
“逃跑?”张威瞥了赵延年一眼。“除了逃到草原上去,他还能逃到哪儿去?再说了,他还有家属和部下呢。只要他敢逃,他的家属和部下就会全部问斩,一个也活不成。”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候,这里还是匈奴人的牧场,流放到这儿来,和死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为了家人,没人会坚守。逃到草原上的人那么多,基本都是走投无路,又没了牵挂的。”
赵延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这和他想象中的大汉盛世完全不同。
身处其中的汉军将士除了斩首换赏钱,感觉不到什么自豪,反倒是一肚子怨气。
换作以前,他或许会觉得这些人觉悟低。
如今身处其中,在砍来的首级被人吞没,好马也可能被人抢走的情况下,他实在说不出那样的话。
这还是他归汉刚刚几个月的情况。
时间久了,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事。
未经人苦,莫劝人善。
现在他自己都想杀人,哪有资格劝人奉献。
——
匈奴人没有跟进来,在沙漠边缘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赵延年看到了百夫长的战旗,战旗上是一只黑鹰,看起来很威风。
抓住这个机会,韩文带路,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那个矮坡。
地上一片狼藉,有不少脚印和马蹄印,他们扔掉的一些物资也被人砍了几刀,破得不能再破。
看得出来,匈奴人将这里搜了个遍,确认他们确实不在,这才走的。
现在,这里已经成了匈奴人不再考虑的地方。
但他们偏偏又绕了回来。
虚虚实实,算是被张威玩明白了。
“休息一会儿。”张威下了马,解开马肚带,让战马在附近吃草,自己则躲在一块晒得发烫的石头上。“匈奴人回来,至少要到天黑,说不定会在这里扎营。”
赵延年有样学样,将战马扔给韩文,然后在张威对面坐下。
“你是哪里人?”
张威眼皮一抬,看着赵延年,咧嘴一笑。“怎么,探我的底?”
“没有,就是看我俩也算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将来若是有缘,退役之后,说不定还能去拜访你。”
张威沉默了片刻。“那也不用走那么远。我们这些人,大概是回不了家乡的,就留在朔方屯田吧。”
“朝廷是这么计划的?”
“还没说,但那么多人从关东迁来,又怎么可能让我们回去。”张威翻了个身。“再说了,回去能干什么,地和房子都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如留在朔方,还能分一块地,朝廷还帮着建屋宅。若是立了功,得了赏钱,再买几个奴隶侍候着,不比回家强?”
“你家没地了?”
“没了。前几年黄河决口,我们整个县都被淹了。朝廷一会儿说要堵,一会儿又说不堵,折腾了一年多,什么都没了。我也是没办法,这才决定投军,想着杀几个匈奴人,挣点产业。”
张威苦笑了两声。“等了几年,终于看到一点希望了。老弟,你就是我的贵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