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赵延年的意料,苏建年纪不小了,须发花白,黝黑的脸上皱纹很深,估计有六十岁,名副其实的老将。
看起来不像苏武的父亲,倒像是苏武的祖父。
赵延年跟着伍军侯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文书,眉头紧蹙,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伍军侯上前,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他可能以为赵延年听不到,却不知道赵延年的五感六识都比一般人强很多,听得清清楚楚。
伍军侯简短的几句话中包含的内容不多,只有一个核心:那匹白马的确不错,但赵延年不肯放弃。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建抬起眼皮看了赵延年一眼。
赵延年静静地站着,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伍军侯刻意提起那匹马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大半。
其实也可以理解,以塞长王炎的实力,他就算抢到白马也不敢骑,大概率还是用来送人。能让他高看一眼,不惜抢马要也奉承的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苏建本人。
当然,这是王炎自己的想法,还是苏建的指示,就不清楚了。
现在看来,苏建事先应该不知情。
伍军侯说完,苏建摆了摆手,伍军侯行了礼,退了下去。
苏建起身,绕着赵延年转了一圈,最后在赵延年面前站定。“你就是被匈奴人称为天武士,曾辅佐匈奴单于於单的赵延年?”
赵延年拱手施礼。“回君侯,我是赵延年,但我不曾辅佐於单。我只是一介武夫,略通武艺,只知上阵杀敌,不知政务,谈不上辅佐。他不过是欣赏我的武艺,想让我为他效力而已。实际上,他也没怎么听我的,我后来就离开了单于庭。”
苏建无声地笑了。“你不曾为解单于庭之围,出兵奔袭安王?”
“有。”
“这不就是为他效劳?”
赵延年暗自叹了一口气,不想解释了。“诚如君侯所言。”
他本来就不是擅长辩论的人,更何况这些都是事实,辩无可辩。
“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能说的,我一定说。”
苏建目光一闪,盯着赵延年看了半晌,哑然失笑,伸手拍拍赵延年的肩膀。“果然是少年意气,难怪我家那小子喜欢你。年轻人狂是好事,没本事的人才不狂。”
赵延年愕然,他倒没想到苏建会是这个反应。
苏建又道:“行,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如何?”
“多谢君侯。”赵延年再次拱手称谢,这次是发自肺腑,不是客套。
“我听说,於单身边原本有个汉人谋士,叫段叔。”
“有。”
“他没有随於单入塞,听说是死了,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赵延年刚要回答,苏建又提醒道:“段叔有个兄长,在朝为博士,这件事是他托我打听的,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赵延年点点头。“我认识段叔,也知道他死了,但他是怎么死的,我的确不清楚。当初在阴山中,於单一行被左贤王的弟弟茹林率领的玄武营堵住,进退不得。我随相国桀龙出击,与茹林激战,段叔和於单抛弃众人,独自攀山逃脱,我就没再见过他。”
“是这样?”苏建明显有些意外。
“我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有一字差错。”赵延年正色道。
他经历的情况的确如此,至于其他的,都是猜想,没有证据,不能作数。
苏建眉头微皱,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好,你可以退下了。”
赵延年虽然有些莫名其妙,还是施了礼,退出了大堂。
伍军侯在外面候着,见赵延年出来,又引着他出了牙城,指点了李伯的位置,便拱手施去。
赵延年也没多想,牵着马,沿着伍军侯指点的方向,一路寻了过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李伯。李伯坐在马车边上,正与几个人闲聊,神情愉悦。马车上的首级已经没了,只剩下斑斑血迹,引得苍蝇乱飞。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谈笑风生的。
“你怎么来了?”看到赵延年,李伯很是意外,连忙和其他人打了个招呼,赶到赵延年面前。“见过平陵侯了?”
“见过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
李伯大惑不解,看看赵延年,又看看远处的牙城,将赵延年拉到一旁。“你细细说一遍,平陵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赵延年将经过仔细说了一遍,一点隐瞒也没有。
本来也没几句话,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伯听完,一声叹息。“你这孩子,真是……算了,我去想想办法。”
——
李伯折腾了一天,最后终于搞清楚了问题所在。
苏建觉得赵延年武艺虽好,但涉世未深,不适合留在身边,放弃了招揽他的想法。
但苏建接受了伍军侯的建议,会安排赵延年去平虏燧,但不是做燧长,而是让他做一个普通的燧卒,燧长一职还是由张威担任。
李伯也调去平虏燧,兼任书佐。
平虏燧是最接近匈奴人的烽燧,接敌机会多,需要一个专门负责文书的书佐,方便统计相关物资和斩首记录。
听到这个消息,赵延年觉得没什么,应该说想要的都得到了。
李伯却有些担心。
在他看来,赵延年留在苏建身边显然要比平虏遂好,至少更安全。
平虏燧过于靠近匈奴人,太危险了。这次能保住性命,纯属意外。
如果右大将下令强攻,平虏燧大概是全军覆没,一个也活不成。
但赵延年不这么想。
他还是觉得去平虏燧更好,跟着苏建才没前途呢。
别看苏建现在是平陵侯,但他只是跟着卫青沾光而已。他自己的思维其实很保守,已经不适应正在发生的军事变革。
他如果记得不错,苏建最终是吃了败仗,被贬为庶人了。
结局也就比李广好一点。
见赵延年无所谓,李伯也无可奈何。
“我们在要这里等两天,正好采购一些物资带回去。”李伯拿出行囊,从里面取出一些钱,仔细地数了又数,有些为难。“伍军侯这次帮了不少忙,多少应该给点谢礼。只是这钱……”
赵延年没说话,只是取出了自己的行囊,扔在李伯面前。
他这次出塞,将所有的钱都带了出来。
王塞长死了,李伯又不在塞中,他不放心,万一被人摸了去,破财是小事,如何解释这些钱才是大事。
“我有,你需要什么,多买一点,来一趟不容易。”
“你哪来的钱?”李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行囊,随即被一片金光晃花了眼睛。
他一声惊呼,拿起一块金子,凑到灯下看了又看,还不放心,放到嘴里用力咬了一下,险些将所剩不多的牙齿再崩掉几个。
“哪来的?”
“别问,到了平虏燧再告诉你。”赵延年嘿嘿一笑。
李伯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压低了声音。“你们谎报战功了,对不对?这些金子是和匈奴人做交易来的?这种事我之前就听说过,只是没一次亲眼看到。”
“嘘——”赵延年竖起手指,示意李伯不要再说了。
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见就麻烦了。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说。
李伯连连点头,取了两块金子,其他的又还给赵延年。“有这些事就够了。”
“不够的。”赵延年又将行囊扔了回来。“平虏燧很艰苦,你多想想,需要什么,就多买一些,到时候一起带到平虏燧去。特别是伤药,买点好的,我报几味药,你去找一找。”
“你等等。”李伯找来笔墨。“说吧。”
赵延年一连报了几个药材的名字,李伯记在木牍上,写完之后,看了一遍,眉头直皱。
“这都是什么药,我有一大半没听过。”
“专门治外伤的方子,你别问了,去买就行。”
李伯看看赵延年,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