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没说话,只是看着赵延年,眼神中既有惊讶,又有欢喜。
赵延年被他看得不自在。“我说得不对?”
张骞收回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想了一会儿。“你觉得於单和伊稚邪谁更可怕?”
“对我来说,没有谁是可怕的,只是麻烦。”
张骞忍不住笑了,也不计较。“那在你看来,谁更麻烦?”
赵延年闻言,不得不认真思考起来。
张骞也不催他,静静地等着。
赵延年考虑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於单避汉军锋芒,退守大漠之北的单于庭,打算与大汉讲和,错了吗?
恐怕未必。
实际上,匈奴最后的出路就是如此。
对匈奴人来说,与被打得头破血流再讲和相比,现在与大汉讲和,反而是最有利的时机。
你可以说於单软弱,也可以说於单无能,但不能说他这个选择不对。
相反,伊稚邪延续对大汉的强硬,甚至不惜内乱,反而是一种失去理智的表现。尤其是在盛夏出兵,攻击汉境,这已经违反了基本常识,简直是在赌博。
共友贸然出击,未尝不是看到了这一点,想迎头痛击伊稚邪。
“差不多吧,各有得失,都不是什么聪明人。论眼光,於单好一点。论能力,伊稚邪强一些。如果他们能和睦相处,取长补短,或许不错。”赵延年忽然灵光一现。“这不会就是军臣单于的想法吧?”
张骞笑出声来。“你高看军臣单于了,他可没有这样的见识。就我知道的军臣单于,其实和伊稚邪很像,他们都是那种还以为匈奴强而汉弱的老朽,到死都不会明白形势已经不同。反倒是於单年轻,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惜的是他太年轻,却被儒生所误。”
“你是说段叔?”
张骞点点头。“段叔有个兄长,叫段仲,是董仲舒的弟子。论学问,他比段叔强太多了。可是在朝中,他不过是个备顾问的博士,可以提意见,却无法左右天子的决定。”
张骞伸手一指。“隔壁的东方曼倩,博学广识,能言善辩,学问又在段仲之上。可是他同样无法左右天子的决定。为何?”
赵延年有点明白了。“天子自有决断。”
张骞有些兴奋的一拍手掌。“没错,天子自有决断。贤弟,你可知天子如何决断?”
赵延年摇摇头。
他不能再说了,虽然他对汉武帝略有了解,但那些了解都来自于史书,是不是真的,谁也不清楚。
再说了,他一个边关戍卒,如何知道天子议事?
万一被误会成间谍细作,那可就麻烦了。
“天子有疑,会召近臣多方咨询。还不释疑,则诏大臣议之。反复再三,然后择善而从。就比如筑城朔方,群臣前后讨论十余次,最后还是主父偃力谏,这才定论。这些事,可是段叔能一言决之的?”
赵延年明白了张骞的意思。
不论是君还是臣,於单、段叔的组合都太弱了,根本不是汉朝君臣的对手。
於单和天子没法比,段叔在汉朝连上朝参与讨论的机会都没有。
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
除此之外,天子虽然推崇儒术,却不唯儒学是从。他看中的是实用,谁的意见好就听谁的,是否符合圣人经义并不重要。
主父偃可不是什么儒生,那是一个纵横家。
说到底,还是於单见识少,被段叔说的儒家经义迷惑住了。
当然,也可能是双向奔赴。
越是软弱的人,越是向往儒家的理想世界,希望所有人都是讲道德,行仁义的君子。
弱肉强食的现实世界太残酷了,对他们不友好。
“这么说,伊稚邪看似强硬,实则是自取灭亡?”
张骞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攻击汉境,的确有可能导致天子将注意力转向北疆。但朝廷不会与他争一时之胜负,但凡出兵,必有所得。所以,是否出兵,要看是否有利可图。你要知道,大军出塞作战,可不是小事。平陵侯筑城朔方,已经天下扰动,反对之言不绝于耳。”
张骞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出使月氏未能成功,否则与月氏联手,东西夹击,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贤弟,你担心北疆的安全,天子又何不担心,只是这件事牵连甚广,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万万不可妄言,更不能被人蛊惑。”
赵延年微怔。“大夫是说……”
“出兵西南还是北疆,不仅关系到朝廷调用物资,更关系到很多人的利益,而这些人未必都是出于公心。他们在乎的不是天下安不安,不是百姓苦不苦,而是自己能不能建功,能不能封侯。”
张骞说完,深深地看了赵延年一眼。“你可别以为所有人都是为民请命。”
赵延年恍然,随即反应过来,甚至有点尴尬。
张骞说的这些人,就包括自己,至少看起来如此。
他希望朝廷对匈奴用兵,不就是想建功封侯?
“大夫,我……”
张骞摇摇手。“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你只是一个戍卒,到哪儿都一样,无非杀敌领赏。至少这个敌人是匈奴人,还是西南夷,并无区别。”
赵延年更尴尬,甚至有些恼怒。
这就是说我不够资格呗。
但他没再说什么,他明白张骞的意思。
张骞说这些,并不是要贬低他,而是提醒他,让他不要成了某些人的喉舌。
——
与张骞聊了半天,赵延年受益匪浅,知道自己浅薄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里面的水很深,不是他一个普通戍卒能掺和的。
最适合他的路,还是去平虏燧做戍卒,砍髡头换赏钱,然后积累经验,从底层做起,一步步升迁。
张骞的想法和王君曼近似,只是说法不同,站的高度不同。
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为他考虑。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大夫在家吗?”有人在门外叫嚷,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太友善。
张骞皱了皱眉,告罪起身,下了堂。
赵延年跟着起身,来到前院,隔着院墙,就看到一群手持长戟的士卒,正围着他那匹白马。
赵延年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刚才与他冲突的那几个恶少年,正躲在不远处,一边闲聊一边看着这边,正好遇上他的目光,顿时一惊,然后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赵延年明白了,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再怎么说,张骞也是太中大夫,不至于被人欺负到门上来还忍气吞声吧。
真要如此,那就可惜了他这一米八的大个子了。
张骞开了门,打量了一下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领头的中年官员身上。
“尹君,不知有何指教。”
中年官员拱手施礼,皮笑肉不笑。“这匹马是大夫家的?”
张骞摇摇头。“是我的客人的。”
“不是哪一位贵客?”
张骞没理他的问题。“这马有什么问题?竟然惊动了右内史?”
中年官员明显有些不安,连忙说道:“大夫言重了。区区一匹马,如何能惊动右内史。我只是顺路经过,听到举报,听说涉及大夫,生怕弄错了,这才赶过来看看。当真是你的客人?”
“不仅是他的客人,还是我的客人。”东方朔提着剑,走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中年官员。“夫子厩焚,问人不问马。你倒好,问马不问人。那你倒说说,这匹马有什么问题?”
中年官员看到东方朔,尤其是看到东方朔手里的剑,更加不安,连忙躬身施礼。
“岂敢,有人报案说,他买了这匹马,但对方收了钱,却不肯给马,还动手伤人,所以一路追踪到此。看来是误会了,告辞,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