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仔细想了想,觉得李椒这个计划虽不能说没有一点可能性,但也无限接近于无。
一百轻骑,奔袭六七百里的颓当城,已经是极度冒险了。
既然是伊稚邪召集诸部蹀林于此,兵力就不可能少。区区百骑奔袭,就能让他望风而逃?
他如果不逃呢?
就算这一百轻骑都是赵破奴这样能操三石强弓的高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你带的箭是有限的,总有射完的时候。
如果匈奴人从不同的方向扑上来,万箭齐发,你怎么办?
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匈奴人不明真相,一心逃跑,未免太想当然了。
“太冒险。”赵延年说道,给李椒留了一点面子。
如果不留面子,他会直接说胡扯。
卫青奔袭龙城时是万骑,可不是百骑。
而且他出兵的位置是上谷,不是代郡。
别看上谷就在代郡隔壁,中间只隔着几道山岭,却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出兵路线。
上谷在左贤王部与单于部的夹缝处,而代郡正当单于主力。
卫青出上谷的同时,公孙敖也率万骑从代郡出击,结果遇到了单于主力,折损七千人,大败而归。
你现在明明知道伊稚邪就在颓当城,还敢率领百骑奔袭,这不是送人头吗?
李椒摸着下巴的短须,沉吟片刻。“赵君,不瞒你说,除了代郡现有的兵力之外,朝廷能给我的支持,就是这近百建章骑士。一旦伊稚邪率主力来犯,我们很难抵挡得住。先发制人,可能是唯一的取胜之道。”
赵延年吃了一惊。“朝廷没有援军了?”
“也许会安排一些骑兵增援,但数量有限,也未必赶得上。”李椒顿了顿,又道:“朝廷八月之后才有粮食补充,考虑到转输,可能要十月以后才能归仓。直道沿途没有足够的粮草物资,骑兵只能自带,速度不会太快。”
赵延年这次听明白了。
朝延来不及准备钱粮,连直道沿线的物资供应都保证不了。
如果让骑兵自带粮草,那速度就慢了,根本赶不上。等他们赶到代郡,匈奴已经走了。
所以直道从来不仅仅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庞大的后勤供应系统,缺一不可。
“平陵侯呢?”
李椒摇摇头。“平陵侯要负责朔方、九原二郡,压力已经很大了。上次匈奴右贤佯攻,这次未必还会如此。平陵侯说,他能支援我的就是你们几位。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一骑。”
赵延年苦笑。
这话说得太重了,我承受不起啊。
赵延年反复考虑了一番,想了一个主意。“府君,我想先出塞侦察敌情,然后再做计较,如何?”
“我也正有此意。”李椒正中下怀。“夏万年已经做好准备,赵君可以去且如城与他碰面。”说着,他拿出一块腰牌,放在案上,用两指推到赵延年面前。
赵延年明白了,李椒早有方案,就等着他主动请缨。
他拿起腰牌,在手里掂了掂。
腰牌是木制,半圆形,正面刻着图像,像是半张弓,背后写着字。
陇右李氏,第十三。
“行,我明天就出发。”赵延年将腰牌揣进怀里,抬头看着李椒。“我外出期间,希望府君能够耐心等待,多做准备,不要急于出击。”
李椒笑了,点头答应。
“还有,请李椒不要干涉我教导少君的计划。”
李椒眼神微闪,有些不快。“用人不疑。既然托付给了赵君,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就好。”赵延年郑重其事的看着李椒。“我教他三年。三年之内,都请府君如今天这般,保持信任。”
李椒的嘴角抽了抽。“好。”
——
第二天一早,照常完成早课后,赵延年将李陵叫到跟前。
“我要出塞一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自己练,等我回来检查。”
李陵问道:“赵君,我能跟着你一起去吗?”
“以后有你出塞的机会,不用急。”赵延年将手放在李陵的肩膀上,轻轻按了按。“磨刀不误砍柴功,你现在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打好基础。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除了练武,还有一个功课要做。”
“好。”李陵用力的点点头。“我一定完成,等赵君回来后检查。”
“每天抄一段《老子》,要用正书,一丝不苟。”
“抄……”李陵愣住了。
他以为赵延年会让他练什么武艺,没想到居然是抄写《老子》。
“为什么?”
“不要问,每天去抄就是了。”赵延年摸摸李陵的头。“我回来之后会检查,如果你敷衍了事,我会退还所有的礼物,从此各奔东西,不再有任何瓜葛。”
李陵吓了一跳,连忙点头道:“我抄就是了。”
“不仅要抄,还要背。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能背熟全文,我会教你一点能保命的绝技,保证你没见过的。”赵延年挤挤眼睛,放出了诱饵。
果然,李陵的积极性肉眼可见的提高了,恨不得立刻去抄去背。
赵延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想了很久,让李陵读《老子》是他目前能想到的一个好办法。
汉初行黄老之道,《老子》大行于世,知道的人并不少,但绝大多数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治国上,却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老子》对个人的影响。
在后世,这才是《老子》的价值所在。
士大夫们以儒学入世,以道学出世,《老子》就是个人修养的宝典。
对陇右李氏更是如此。
纵观李广祖孙三代,都是争强好胜之人,最后的悲剧也大多来源于此,崇尚守拙守弱的《老子》正是他们最好的解药。如果李陵真能读进去,稍微改一改他那家传的急脾气,或许就能改变他的命运。
如果还是不能,那也没办法。
只能说天意如此,非人力可为。
吃完饭,赵延年收拾行装,带着两名李椒的亲卫出发了。
两名亲卫一个叫李远,一个叫李浩,都是陇右李氏子弟,只不过是旁支。之前曾被李椒安排给李陵做亲卫,跟着赵延年去过平虏燧,也算是熟人。
他们原本都很高冷,和赵延年保持着距离,直到赵延年给李陵买了胡姬小飞燕,李陵和赵延年日益亲近起来,他们的态度才跟着有所改观。
即使如此,一路上,他们也没怎么和赵延年闲聊,保持着礼貌的疏淡。
赵延年也不在乎,他本来也不是好热闹的人,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出了郡治代县,沿着祁夷水河谷向前,赶到桑干城,又溯桑干水河谷西行。
一路上,景色迷人,河谷两岸草木萋萋,牛羊成群。牧民中既有扎着发髻的汉人,也有剃着髡头的胡人,看到赵延年三人策马而来,都露出和善的笑容,有的还举起手打招呼,看不出一点敌意。
赵延年很喜欢这一幕,借着休息的机会,会和他们攀谈几句。
李远、李浩却很警惕,不仅和这些牧民保持距离,还劝赵延年不要这么干。
他们说,别看这些牧民很亲切,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匈奴人的细作?上次匈奴人来袭,共友遭遇伏击阵亡,很可能就是这些细作提供的情报。
赵延年不否认有这种可能,但因此草木皆兵,把所有人都当作潜在的敌人,未免神经过敏。
只是他没兴趣和他们争辩。
他和牧民们交谈、接触,也不仅仅是闲聊。
他是借此机会了解附近的地形。
在郡治慰问伤员的时候,他曾仔细打听战况,其中就包括地形,还画了地图。只不过当时只是有这个概念,知道山川河流走向,并不知具体情况,如今看到真实的地理,自然要加以了解。
与匈奴人作战是在真实的地形上,可不是地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