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定尧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惨的人。
他长在江南,父母早丧,吃百家饭长大,十年前村里忽然来了一个大老爷,要在村里办学堂。
只要是村里的孩子都能免费入学,一切费用,学堂负责,还管饭,他为了一口吃的,去上了学。
农耕、打猎、捕鱼、砍柴,上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复年年。
亏得大老爷仁慈,熬过两三年,他识得些字,能给人当账房过活,然后他一步步院试、乡试成了举人。
这个时候办学堂的大老爷说要见他。
学堂于他,恩重如山,办学堂的人,是他再造贵人。
他自然不能拒绝。
见到后才知道,原来学堂背后的人是司马节风大人。
两人聊天,司马大人为人和蔼可亲,说看他合眼缘,若他不嫌弃,可入他门下。
能拜刺史为师,这是多大的荣幸,林定尧万分感激,虔诚的拜了师。
司马大人说,他要调任回长安,三年一次的会试在明年春天举行,他成绩优异,带他去长安进学,希望他努力考个好成绩。
林定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从江南到长安,山高水远,只他自己出行,还真凑不够盘缠,有老师为他费心,他又是千恩万谢的应下。
来到长安后,司马大人又说,他才华出众,如今圣上正缺人才,会试虽然看本事,却也看人脉,他可以献才之名,带他去见陛下,让他在陛下跟前留个好印象。
林定尧总觉得哪里古怪,可他要钱没钱要名没名,司马大人能图他什么?
而且两人已经定了师徒名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于是他忐忑的应下了。
直到在宫门口退无可退,他方才知道与他一同进宫的还有一女子,林定尧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儿。
但皇宫都进了,他没反悔的机会了。
只能安慰自己,能见天颜也不虚此行了。
皇帝见到了,谈的还不错。
如果皇帝没有摸他的脸,就更好了。
天知道,就那一瞬,他的认知被颠了个天翻地覆。
他家贫,十岁进学,已经比常人晚了一步,十载苦学,靠着日夜耕读月下偷光,走到了举人这一步。
不是天纵奇才,也当的一句坚韧不拔,他以为老师收他是看上他的潜力和努力。
他以为皇帝与他攀谈,是欣赏他的学识和品性。
到头来,还比不上一张脸有用!
一张脸就能否认他十年辛苦吗?
林定尧安安全全的出宫,身无分文的走在大街上,只觉得活的二十年都是上天跟他开的玩笑。
打皇帝的那一刻,他其实就是求死的。
反正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活着想活的有意义,对死法就没这么讲究了。
可惜没死成。
林定尧还有心情想,当今陛下是个宽厚的皇帝。
没强迫他,被打了也没治他的罪。
万民之福啊……
他又想,不该这么冲动,虽然司马大人没看上他的学识,却也是他的恩人。
幼年全靠着学堂的一天两顿饭,否则他说不得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还有曾救济过他的村民,他想过日后做官了,一定要报答他们,恩情未还,何以言死?
于是,后知后觉的庆幸冲淡了悲伤。
打了皇帝还没死,他是天下独一份了吧,这样的经历还不得吹一辈子。
若没这张脸,他能得到司马大人的关切吗?能得到皇帝的垂问吗?
他一遍遍开解着自己。
长安城的夜晚万籁俱寂,林定尧慢慢的笑出声。
他仰天看着满天星辰,对未来的路充满了迷茫。
“今晚星星这么亮,是个读书的好天气……”
一个醉酒汉踉踉跄跄的撞过来,林定尧下意识道歉
“对不起。”
明明是对方撞了人,反骂骂咧咧揪住他的领子不让他走,可是下一秒醉酒汉眼睛一瞪,鬼哭狼嚎的跑走
“鬼啊——!”
“救命!冤魂索命了!”
“鬼!”
林定尧愣愣的目送他。
心想这张脸竟然还能当鬼用,免了一场缠闹,还不错?
林定尧打起斗志,他觉得皇帝约莫不想再见到他,他也不想再见到皇帝。
可凭什么他辛苦十年只差会试功成名就,就因为这档子事放弃?
考了,没考上,是他才学不够,运气不好。
若临门一脚不敢踏入,是懦夫,他自己都要唾弃自己。
司马家不能住了,拿出行李,找个落榻之地,再找个活养活自己,读书以等待来年会试,方为上策。
*
三天一晃过去,期间发生了一件怪事。
苏家的墓地被挖了。
这事祁元祚只是耳闻,不知里面详情。
父皇知道后脸色很难看。
他猜,是苏长河的墓被挖了。
灵觉寺一行,齐帝也带了大皇子同去,里面供奉着一个人的长明灯。
灵觉寺建在山上,从山脚登顶需要走一段盘曲的小路,路上行人众多,都是香客。
仿佛在佛祖面前,贫富贵贱众生平等。
齐帝一行五人,除了父子三人还带了苏长淮与肥公公。
大皇子牵着祁元祚,脚踩在山路上的感觉和在皇宫里就是不一样,一望铺开的平原、没有遮挡的天空,一想他要生活在皇宫里一辈子,甚少有机会出宫就生出遗憾来。
他拉着齐帝的手缠磨:“爹爹,我也想盖大房子,日后和大哥一起出宫住。”
齐帝只当他人小,给他讲里面的规矩:
“君不离宫,这是规矩。”
“你日后要接爹爹的位置,整个皇宫都是你的,不用盖大房子。”
小太子拧着眉:“外面比家里好玩儿。”
他可太明白为什么皇亲国戚都喜欢往宫外跑了。
皇宫的宫墙很高,衬得人好似墙角的蘑菇,抬头看到的天空也只有逼仄一角,享受过自由的人,永远不甘于禁锢。
大皇子觉得皇帝小气:
“等你以后长大了,他不给你大房子我给你,到时候王府就按你的想法建,你想来住多久就住多久。”
小太子只认真听了前面:“真哒?”
大皇子昂着头:“当然!”
祁元祚心一动,他指着路边上的一棵茶梅
“我想种它也行吗?”
大皇子瞥了一眼:“小事,安排。”
小太子被哄高兴了,嫌弃的瞅了眼父皇,不让他牵手,一门心思扒着大皇子,给他说着自己梦想中的大庄园。
有山有水有草坪,跑马场,温泉,再垦出几亩地给小黄活动腿脚,还要大瀑布,再种一棵大槐树,等夏天槐花飘的满庄园都是香的,人在船上,船在水上,飘着酣梦……
齐帝无奈摇头,不将这番小孩儿心性放心上。
路人的话传入几人耳中,惹得闲庭信步的几人侧目
“人都去了好多年了,如今坟都被挖了,你还想着他,兰儿,天底下男子这么多你怎么非要吊苏家这棵树上?”
卢兰儿嗔怪:“女儿就喜欢他那样的,若没有,老死了也不嫁。”
旁边背着包袱的少年大大的叹气:
“姐姐不嫁就不嫁,爹爹再抠家里也有姐姐的饭,娘三天两头去拜佛求姻缘,还不如想想儿子黑暗的前途。”
齐帝跟在她们身后,听三人你一言我一言的谈论。
卢夫人揪着少年的耳朵:“太子伴读还委屈你了!这大不敬的话再让我听到,拧掉你耳朵!”
少年捂着耳朵:“怎么不委屈?学习的功夫多耽误赚钱啊,我又不会哄小孩子。”
祁元祚耳朵一竖,看着少年腰间金元宝花纹的钱袋子,再听听这番话,对上了名字。
卢芝,十二岁,大司农之子。
卢夫人恨铁不成钢
“等回了家,让你爹收拾你!”
卢小姐:“娘,听说京城审理这桩案子,盗墓那人说晚上见到了那人,吓坏了,才跑去挖坟……”
卢夫人呵斥了她:“这事里面的水太深,不许再论。”
卢小姐不甘的闭了嘴。
当年尹家与尤家两位小姐艳冠群芳,又有苏家兄弟一门两明珠,成双成对的。
众人都以为三家结亲是迟早的事,谁知道两朵花全入了皇家,明珠折了一个。
而且苏长河死的蹊跷,对外宣称急病,哪有这么巧的急病。
尤家那位刚入太孙府苏长河就死了,好多人说,是殉情。
卢兰这辈子只对苏长河动过心,若不得她喜欢,她老死家里也不嫁。
现场知情的两人阴了脸。
盗墓小贼把苏长河的坟挖了,苏长淮人到的时候,棺材都撬开了,盗穴打的精准,不像一般的土夫子,是早有预谋。
一共五个人,自杀了三个,抓了两个。
为防长兄尸体被伤,苏长淮检查了一番棺中,结果却是令他愣住了。
心脏处插有利针,尸体颜色青黑为中毒之相,脖颈有一道划痕。
当初兄长是自断颈脉而亡。
脖颈那道划痕是应该存在的。
但心脏处的利针,体内的毒又是怎么回事?!
至此,京都变了天。
事情过去了六年,想要查真相必须找到当年的人。
盗墓贼的主谋自杀了,其他的是被主谋忽悠过来的,没什么有用消息,这条线断了,齐帝散开了大网如今只能等待。
这事传的沸沸扬扬,外面的人只知皮毛,朝堂的人多少知道点真相。
因此卢夫人讳莫如深。
*
巨大的金佛后面,一个道士正偷吃贡品。
时不时通过佛祖的肚脐眼看一看佛前所跪何人。
齐帝先去佛殿里上了一炷香。
佛前四个蒲团,一个锦衣少年十岁模样,虔诚的摇着一个签筒。
齐帝上完香后,旁边的僧人也给了他一个签筒。
道人咀嚼一停,忍不住凑近肚脐眼细看。
两蛟,两龙,有趣。
就在这时,卢夫人一家也随后进来。
道人一瞧卢芝,兴趣更浓。
他想起来在灵觉寺遇到的落魄士子,与卢芝的面相同为国士无双。
一天之内,两个国士,两条潜渊蛟龙,两条真龙。
六个人的命运相交相缠,而占据主导的竟还是里面最小的三岁小孩。
道士没心情吃了。
日后的天下,得是多大的局才能装下这么多的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