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耕眉头挑起,心道果然如此。
正心下得意,却见陆悬面向冷月,侧脸沉如外面的夜色,忽然问,“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回大人,有八年了。”
“八年,”陆悬重复了遍,侧身望向他,“你是我从野狗嘴里救下的,你忠心耿耿,这点毋庸置疑。”
笔耕的心高高悬起,面露紧张。
“但有一点你要记住,我救你,要的是你的听话,按命令行事。至于其他,无需你思考,亦无需你为我考虑。若你想太多,那我身后的位置你不如拱手让给别人,听明白了吗?”陆悬声音沉沉。
笔耕身体绷直,冷汗如瀑,“是!属下明白了!”
陆悬收回目光,重又望向远空,星斗稀疏,他声音转淡,“以后见到她,低眉顺眼,不许看,亦不许同她说话。”
“……是!”
翌日,陆家四房哭声炸开。
四房长子陆子衿是被抬回院里的,说是夜里偷摸着在外面同狐朋狗友戏耍,回来的路上,不知怎地被几条凶犬盯上。
说来也是奇怪,他带着侍从,那凶犬却专盯着他一个人啃咬,浑身上下撕下不少肉不说,最要紧的是命根子葬身狗腹!
姜梨听说的时候,正在院子里饮小婢女酿的宜春酒,梅花清香,在喉咙里转了两圈,滑入食道,胸腹被烫热。
桂花树上,护花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响声。
竟然是陆子衿这个杂碎干的,她眯眼靠到摇椅上,这个蛆虫,以为毫无杀伤力,没想到转过头来也差点咬到她。
“阿梨!”檐廊下,姜老夫人不赞同地看着她手里的酒杯。
姜梨忙扭头指着松枝,“哎呀你给我喝的什么?!我说我要喝茶,你怎么给我倒酒了!”
老夫人目光转向松枝。
松枝:“……”
“呸呸呸!辣死我了!”姜梨假呕,又朝她挤眉弄眼,“你这丫头,怎地这么毛躁!还不快拿走。”
松枝:“!!”
得,奴婢就是个背锅的。
她冲姜梨使眼色:加月例!必须加月例!不然这活儿没法干了!
姜梨憋笑,偷偷给她比了个二。
二两银子,成交?
成交!
*
命根子被狗吞了,这种事,大乾开国以来头一桩。
便是陆修元下了死命令,京都无人敢传,陆子衿自己也无颜再在陆家待下去。
他这辈子算是彻彻底底完了。
人醒过来没多久,陆修元便着人送他去揭州老家,名义上是替他父亲叔伯守陵,实则是放逐。
马车行出城门,行进官道,两侧人烟逐渐稀少。
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护送的一行人在水畔旁停下。
“谁叫你们停的,给我走!”陆子衿从马车里探出头,怒声叱喊。
他一刻也不想停下,只想逃离京都,永远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这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架在他身上的钝刀,一刀一刀割他的血肉,让他痛苦不堪。
侍卫互相看看,谁也不想搭理他。
就因为他,他们得背井离乡,跟着去到揭州,这辈子恐怕都回不来,谁心里不怨?
陆子衿见状,当即大怒,“臭奴才,知道我失势了,竟然敢这么对我!从前你们哪个没在我胯下爬过,你们这些狗奴才,不得好死!”
马车上伺候的两个婢女皆皱眉,其中一人劝道:“公子,去揭州一路还长着,总不能一直走吧,马儿也得歇歇不是。”
“就是,您躺着不累,我们挤在这儿腿都快断了。”另一个细眉媚眼的女子抱怨地捶腿。
陆子衿猩红的眼睛狼一样盯向两人,“你们两个贱蹄子,从前爬我床的时候怎么不说累!怎么,现在没得吃了,就知道累了?!”
他声音大的惊人,外面肯定能听到,两个婢女脸上挂不住,抿着嘴不说话。
“贱人!是累了,还是想下去偷人?!”陆子衿笑地阴郁,“底下那么多又脏又臭的贱奴才,够你们吃的了吧?贱人配奴才,绝配!”
两个婢女气得眼眶发红,其中一人眼泪成串往下掉。
陆子衿还想再骂,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
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下一息,微风送来轻声软语。
“九哥哥怎地说话这么粗鲁?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呢。”
陆子衿怔住,是姜梨!
她怎么来了?来送他?
“姜梨。”低沉警告的声音。
陆子衿眉心急促缩了下。
这是?
这声音是……三哥?
撑着身体坐起,掀开车帘,他瞳孔骤缩。
只见夜幕下,银鞍白马上,男人手握缰绳,黑衣玉冠,长眉深目,面容在火光中时隐时现,冷漠异常。
他胸前,少女懒懒倚着,乌发堆云,斜插一支金簪,桃面粉腮,比明珠耀眼。
“你,你们……”陆子衿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出现,还是这种亲密的姿势?!
“哥哥吃醋了?”姜梨仰头看向陆悬。
陆悬冷目扫她,抿唇不语。
“行吧,那就不喊九哥哥,喊九公子总行了吧。”姜梨颇为苦恼的样子,旋即看向陆子衿,桃花眼亮晶晶的,“九公子,阿梨来送你一程。送你……上路。”
陆子衿沉沉吐息,半晌才回过神,“三哥,你和姜梨,你们两个……一起的?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旋即回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做的事,再联想到自己眼下的状况,浆糊脑袋头一回转得飞快,一个想法陡然生出,“难道,难道我这伤……”
陆悬看都懒得看他,只低头理着姜梨被风吹乱的长发。
姜梨望向陆子衿,笑,“没错呢,你身下那二两肉是你三哥废的,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现在身轻如燕?”
笑意和着潺潺湖水声,在夜色中荡开。
这么多人,没一个人发出声响,只有她在笑。
陆子衿咬牙,胸口剧烈起伏,愤恨如刃破体而出,“你这小贱人!当初在陆家我就应该强了你,你——”
一把长剑穿帘而过,擦着陆子衿的面颊钉入车壁。
陆子衿瞳孔痉挛,脸颊上血痕入骨,拉开他半张脸,血汹涌喷薄而出。
两个婢女吓得尖叫晕厥。
陆子衿也在尖叫声中惊恐嘶嚎出声。
荒野幽寂,那叫声可怖异常,跟着陆子衿来的侍卫全都呆立着,没有一个人敢喘气。
陆悬神色极度冰冷,收回视线看着姜梨,“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哥哥真是。我还想告诉他,他爹是我杀的,尸体是你弄沉的,想看看这蠢货什么反应。现在好了,他什么也说不了,我也没乐子看了。”姜梨有些生气,坐直身子。
陆悬把人扯进怀里,哄她,“速战速决好吗?我带你骑马逐月,方才来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吗?”
姜梨歪头,似是认真想了片刻,才点头,“行吧。”
陆悬抿唇笑,朝笔耕抬了抬下巴,后者快步跃进马车。
姜梨眸中快意一闪而过。
陆悬攥动缰绳,马儿仰蹄打了转。
“处理好之后,你们先回去。”侧头吩咐一声,陆悬一夹马腹,骏马疾驰冲了出去。
春夜的风带着些许凉意,他拢袖环紧姜梨,把人往怀里塞。
“不,我想吹风,我喜欢风吹到脸上的感觉。”姜梨推他的手,坐直身子欢喜道。
林道两侧葱茏树木,被飞快甩到身后。
道路前方,皓月当空,银辉洒在树梢、路上,洒在高头骏马飘逸的鬃毛上,洒在两人交织的发上……
风生袖底,畅快无边。
行到一个岔路口,姜梨随意指了条。
没多远,便见广阔的溪水拦住去路,对面是连绵的山峦。
水很浅,月色下,甚至能瞧见水底下大片大片的鹅卵石。
溪水中,山河倒悬,月光温柔流淌而过。
马蹄踩入,踏碎一溪星月,溅起无数银花。
“喜欢吗?”陆悬放缓速度,凑到姜梨耳边问。
一川山月,满天星河,姜梨因疾驰而跃动起来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喜欢。”
“哥哥也喜欢。”陆悬凑到她颊边亲吻了下,让她靠在胸前,松开缰绳,任马儿在溪水里踱步。
心爱的人在怀里,此情此景,他只愿留在此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姜梨念出一句,忽然转头望着他,“哥哥,我们亲吻吧。”
陆悬眸色发亮,心神皆动。
他低头吻下,只是轻轻一碰,胸口便化开了似的,月光、星光流进他心底,无限温柔,无限灿烂。
星夜下,溪水中,骏马上,唇齿间,爱与恨抵死纠缠。
……
“阿梨,我爱你……”很爱很爱。
疯狂的悸动根本难以掩饰,陆悬捧住姜梨的脸,额角相抵,鼻尖相触,鼻息相交,他喃喃吐出自己的心。
姜梨泄出一丝笑。
她感受到了,炙烈到要奔脱的心跳,还有眉眼间浓到化不开的柔情。
此刻,让他为她死,他应当也能做到的吧。
“嗯,我知道。”她扭头,看向前方无垠的夜幕,懒懒往后靠去,“我们回去吧,我困了。”
爱意得不到回应,尽管心知肚明,陆悬的心还是扯了下。
他伸手将人揽紧,直到对方完完全全被自己胸膛包裹,像生在他怀里一样,才好受了些,哑声应她,“嗯,回去。”
回去的一路姜梨一句话也没说,闭着眼,很疲累的样子。
陆悬放慢速度,只愿这一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
回到星河苑,已过午夜。
“就在这边睡好吗?”书房里,陆悬拉住人,抱在怀里哄劝。
刚刚那么亲密,转瞬就要分开,他一颗心空荡荡的难受。
姜梨摇头,秀眉微蹙,“不好。”
陆悬瞧她眼睫无精打采地垂着,抿了抿唇,终是松开手。
看着人走进密道,直至完全消失,他坐到圈椅上,吁出一口气,挥灭蜡烛,让自己完完全全沉入黑暗中。
越来越离不开她,无时无刻不想同她在一起!
这份贪欲像鬼魅一样在心底张牙舞爪,他无力抵抗。
*
陆子衿的死是在三日后才传到陆家的,山匪劫财所杀。
他的死府里上下并未有多少哀痛,毕竟前头那一桩事太丢人了。
只是四夫人丧夫丧子,整个人已然疯癫,整日叫嚷着府里有邪气、有鬼祟,叫了一波又一波的道士进府。
陆老太太气得把人捆绑住,封住四房院门,任里头叫破喉咙也不许放。
这日,她在陆老太爷跟前奉茶,跟他商议怎么安置四夫人。
“后宅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凉亭里,陆修元目光追着一尾赤鲤。
陆老太太轻“嗯”了声,她是有主张的,打算把人送到底下庄子里养疯病,省得在府上闹笑话。
这只是其次,重要的是陆悬外头的那位。
她知道这是陆修元心里的疙瘩,既是疙瘩,那就得解。
“老爷,我问了枕山院的下人,得知三郎最近……都没有回府过夜,我瞧着,这也太不像样儿了。”
陆修元目光一顿,并未出声。
“那个什么宋秀珠,一个商户女,不知进退、不知仪礼,这般勾着三郎,我看还是得敲打敲打。”陆老太太望着陆修元的侧脸,试探着开口。
陆修元扫她一眼,“如何敲打?”
陆老太太提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觉着这个女子……恐怕不能留。”
陆悬的亲事那必然得是权势的结合,眼下同林家谈到一半僵持着,若不除掉这个宋秀珠,只怕难以推进。
陆修元收回视线,面上露出极其淡的笑,似讽似嘲,“你打算怎么做?”
“事情倒是不难办,就是三郎那边……”不好交代,陆老太太怕就是怕这点。
陆悬是个有主张的人,并不愚孝,她不想同这个孙儿关系弄僵。
“那要看事情怎么办了。”陆修元从管事手捧的瓷罐里捞出一把鱼食,扔进水里,瞧着鱼儿争前恐后上前抢,觉得有趣般定睛望了许久。
“老爷的意思是?”陆老太太望了眼抢食的鲤鱼,问。
陆修元接过婢女递上来的湿热帕子,擦干净手,“我说了,后宅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况且,这种事,你应该很熟悉的。”
说完,笑了笑,转身缓步走远。
陆老太太怔在原地,好半晌才侧身问向二夫人,“老太爷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这种事你应该很熟悉?
二夫人眼帘微动,走近轻笑道:“婆母,媳妇觉得老太爷或许是说先把人弄进府,再行处置。那女子有了名分,就得服您的管教,到时候再行事便是顺理成章,想必三郎也无话可说。”
陆老太太沉吟一阵,缓缓点头,点到一半又猛地顿住,浑身颤栗了下。
所以说,这种事你应该很熟悉,说得是她曾害过……
原来,他都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