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离开状元府回到千户府,一进屋子忍不住抱着余甘。
“你没有爹娘,我也没有爹娘了!”
说罢放声恸哭。余甘在他怀里像小猪似地扭来扭去,正德猛然醒悟过来:
“又忘记你是女孩子了。”
说罢放开余甘。
做皇帝的要天下固守贞操,自己却不要。
可正德与余甘自相识以来,吃过几次亏,早已不敢冒犯她了。
他放开余甘后,趴在桌子上一边捶胸顿足放声大哭,一边“哀哉!痛哉!”叫嚷不休。
余甘见他如此伤心,倒有点清醒了。
心想他失去爹娘如此悲恸,我为什么从不哭呢?
紧接着又想,我又不晓得有没有爹娘。
倘若有爹娘,而且他们还在人世,像正德一样痛哭,岂不将他们哭晦气了?
这一想又糊涂了。
余甘将自己的烦恼搁在一边,捏起拳头给正德捶背。
正德过意不去,又哭一会儿,就停下来。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正德的生母三天后出葬。
京城内外共十六门,包括正阳门、永定门、崇文门、左安门、广渠门、东便门、宣武门、右安门、广宁门、西便门、朝阳门、东直门、阜城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
丧柩只能由安定、西直、东直、阜城和崇文门引发。
帝、后大丧走德胜门。其余城门禁止发丧。
正德的生母让孝宗皇帝打入浣衣局,已是普通宫女了。
死在浣衣局里,没人认领的宫女,照例在西直门外的净乐堂焚化,骨灰存放在净乐堂的东西塔里。
正德当然不会焚化生母,也不会让她与无主的孤魂在一块儿。
廖堂安排一付上好的棺木,没有照太后的规格由德胜门引发,而是走西直门出城,安葬在西山上。
正德没有张扬丧事,他仍然带着绰吉我些儿给他做的大胡子。
一个原因是不愿别人见他的真容,另一个原因,他娘最后见他戴着大胡子,他得让娘的魂认得他。
除张永、钱宁和廖堂外,参与丧事的也没人知道死者的身份,这事竟悄悄办了。
说是悄悄办了,仅指死者身份不明而已,送葬的人虽不多,还是热闹的。
正德没有大张旗鼓,却也没让生母冷冷清清上路。
八虎给他搜罗的三教九流倒是正正经经派上一回用场。
正德叫他们来,吩咐说:
“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了,呆会儿跟我去送葬。”
余甘听了,觉得老大不妥。
“有没有搞错,他们一些人都能当你爷爷了。”
正德没有跟她理论。
“你不懂。”
余甘的确不懂。
俗话说,“怀抱的爷爷,拄拐的孙子”,辈份原不以年龄论的。
正德是皇帝,天下至尊,比天下臣民都大一辈,有“君父”的称谓。
他一家伙认这么多老幼齐全的干儿子,于理并无不当。
此时在宫外,正德的身份必须保密,这伙三教九流忽然得到皇子的身份,虽然心里无不狂喜,可也没敢流露出来。
有些人以皇子的身份招摇撞骗,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皇子的身份毕竟是正德金口玉言认的。
后来正德认下一百二十七个戍边将领为义子,载于史册,其实还有不少身边人被认做干儿子。
除内官外,义子的人数也不少。
他们以为正德无端来一次丧礼,又在玩新鲜的,对他胡作非为早已见怪不怪。
棺椁里躺着的人如何称呼,他们全都不知道。但正德披麻戴孝,作为正德的义子当然也披麻戴孝。
正德放开喉咙恸哭,他们就鼓足劲更放声地哭,谁都希望自己的哭声能压倒一切,好引起正德的注意。
白衣女子生前让孝宗皇帝冷落十几年,死后也算享到哀荣了。
不过,她在地下倘若知道儿子给她认一伙鸡鸣狗盗做孝孙,恐怕也不乐意。
正德后来认义子认上瘾,这是后话。
下葬生母后,正德一直闷闷不乐,也不许别人靠近他。
这天他一个人坐在窗下想念生母,忽然院子里传来奇怪的笑声。
那笑声不大,活像在寂寞的午后,一只公鸡在秋日下的菊花丛边围绕着一只母鸡窃窃私语,显得十分暖昧可憎,而且节奏也是一成不变的:嗬嗬嗬,嗬嗬嗬。
没完没了这么不紧不慢笑着。
正德勃然大怒。
“谁在外面奸笑,先打三十大棍,再揪进来见我!”
院子外面很快传来棍子打屁股的声音,奸笑的人呼天抢地叫喊着。
等到拖进来一看,却是那天带着一伙姑娘和小厮薰跑洪三宝婚宴上客人的娘娘腔男人。
他那天戴着大胡子,臧贤一时没认出他是婚宴上的大胡子年轻人。
正德见臧贤夹着屁股哭丧着脸,倒也不那么恨他了。
“你不就是教坊司的乌龟官吗?笑声那么难听。”
臧贤在外面碰上钱宁,钱宁心想臧贤原是正德认识的,带进来走走也无妨。
臧贤挨打时钱宁就在一旁,却连劝都不敢劝,他因此认定正德非同一般。
他的笑声不中听,笑起来却挺可爱,嘴角紧紧一勒,两腮堆起圆圆的肉坨子,让人看着怪舒服的。
“谢公子爷打,卑职正是教坊司的。”
“算我打错人了,下去叫钱宁进来。”
正德见钱宁也没有什么事,只是钱宁护驾大功,他一直没有奖赏他,就叫他这会儿出去散散心。
行刑的人是钱宁的手下,尽管将臧贤打得喊爹叫娘,其实并没有伤着皮肉。
臧贤约钱宁出去喝酒,一出院子,他走起路来又利索了。
两人来到一座雅致的宅院。
“教坊司有新进的美女吗?”
“放心吧,好的都给千户爷留着呢。只是你都忙些什么,一向不见你的踪影?”
“锦衣卫干的活你也知道,轻意不能说与外人的。”
“我也是随口问问,并没打算要千户爷告诉我。来到这儿,我顺便引进你见一个人。”
臧贤走进一间雅室,让钱宁在外面等着。
他进去一会儿才出来招呼钱宁。
钱宁进屋,见里面两人在品茶,一个是河南参将卢孔璋,他原是认得的。
另一个金刀大马坐在太师椅上,卢孔璋向钱宁打招呼,那人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自顾着将茶碗放在鼻端下品味,像是陶醉了。
他身穿大红直身袍,头戴东坡巾,瞧模样像个放荡不羁的怪诞书生,眉骨上戳着根根直立的眉毛,使得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傲慢。
臧贤告诉钱宁,他是江西宁王千岁。
钱宁不禁有点吃惊。
藩王进京必须经过皇帝同意,擅自进京是罪,得交由宗人府发落。
宁王花大把银子,今年五月恢复三个护卫,在众多藩王中名气响亮得很,钱宁没想到他竟是不遵法度的人。
他不知道,宁王其实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他一向认为大明江山有他们宁王府的一半。
当年成祖和建文帝争天下,他的兄弟、太祖的第十七儿子朱权封宁王,镇守大宁,所属三卫兵马骁勇善战,每卫一万人。
成祖担心宁王断他后路,使诈将宁王骗出城,持劫南下,将他的三卫兵马收不己用。
成祖篡夺天下后,将宁王的封地改在江西南昌。
天顺期间的宁王朱奠培横行不法,英宗革夺宁王府三护卫,一直到今年五月,现在的宁王贿赂刘瑾才又恢复。
这位宁王叫朱宸濠,是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据说当年成祖将朱权骗出城时答应夺天下后平分,朱宸濠见正德眈于嬉乐,不理朝政,便觉得时机成熟了,是该拿出旧账来算一算。
宁王府该占的一半天下,成祖的子孙坐够久了,该轮到宁王来坐了。
打天下得有兵马,为恢复三卫兵马,他进贡给正德十万两银子,也给刘瑾二万两。
他在京城安耳目众多,臧贤既其中之一。
他想当皇帝想得可能有点急了,如果人们告诉他正德昏庸,政治混乱,他就高兴,否则就不高兴。
后来想想总觉得听别人说,倒不如上京亲眼目睹,于是悄悄进了京。
钱宁在别人眼里是刘瑾身边的人,其实是正德的近侍。宁王贵为藩王,可也管不着他,他犯不着巴结。
他见宁王眼睛都没抬一下,心里有气,便依照外官见藩王的礼仪向他打拱。
“锦衣卫千户钱宁拜见宁王千岁。”
宁王捧着茶碗,用碗盖轻轻滗了滗,端到嘴边呷一口,放下茶碗说:
“你可不是一般千户,你是刘瑾身边的人,本王还知道,你现在是皇帝身边的人。”
钱宁没有想到他的消息如此灵通,竟知道他在正德身边办事。
臧贤头回听说钱宁是正德的近侍,倒是大吃一惊。
“卑职还有事,就此告辞。”
钱宁说罢不等宁王发话,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来到院子,臧贤一溜小跑追上来,一把扯住钱宁的袍袖。
“宁王千岁有要事在身,他让我转告,改日跟千户爷畅谈。”
钱宁见不得他的架子,竟一口回绝了。
臧贤笑道:
“咱们到那厢喝酒吧。为千户爷准备的两个姑娘,等你有些时日了。她们都巴不得早点见到你。”
钱宁伺候正德离不开身,早就憋足一股邪劲,这话才让他回嗔作喜。
他跟臧贤来到一间雅室,臧贤将一个锦盒递给他。
“千户爷打开看看吧。”
钱宁打开锦盒,见锦盒里头卧着个戒指,戒指上头嵌着一颗宝石,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
“千户爷可别小瞧,这颗宝石是猫儿眼哩。宣德年间,有个番僧见到一个老妇人将它戴在手上,知道她不识货,就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他在老妇人隔壁买房子,经常给老妇人小恩小惠,十几年后才骗到手。宁王花十几万买下,要送给千户爷哩。”
钱宁一听,眼睛都直了。
他得宠后,人家给他千儿八百两,他都觉得发一笔横财。
头一次得到这么大笔收入,他捧着锦盒,觉得自己像在梦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