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儿从东华门进紫禁城,到司礼监的河边直房伺候刘瑾,可刘瑾还没有进宫。
马永成是乾清宫管事,一早奉旨在司礼监等候葛儿,正德要葛儿进宫就去晋见。
马永成等得不耐烦,若非正德要葛儿进宫后才晋见,他早差人叫葛儿进来。
论年龄,他能当葛儿的爹。
论资格,他在东宫服侍正德时,葛儿还没有出生。
他枯坐在这儿等侯葛儿,自然窝着一肚子气。
八虎成员有拜相的、有开衙建牙的,至不济也是皇帝的近侍,正所谓炙手可热。
乾清宫管事不离正德左右,比不上刘瑾,却不比张永和魏彬差。
正德让他傻等一个入宫几个月的毛头小孩,马永成越想越气,见到葛儿更是没有好脸色。
葛儿见他脸色不善,也不敢吭声。路上,马永成问:
“你一整夜跟万岁爷都干些什么?”
葛儿一愣,他单独跟正德在一起只有小半夜,马永成怎么说成一整夜?
他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还是实说了:
“万岁爷约一些人在葛儿的小旅馆里见面,葛儿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马永成发觉问了不该问的,愣了片刻,说:
“你后来居上了,你就当我没有问过。”
葛儿听他的口气不善,忙陪着笑脸说:
“公公德高望重,葛儿再转十世也不配给公公提鞋!若非公公疼爱,葛儿也没有现在的日子哩!”
马永成脸上总算有点笑容,双手一拍说:
“瞧你小嘴甜的,怪道万岁爷宠你。”
葛儿见他态度和善,心里记挂着李四,忙说:
“葛儿说的是实话,宫中也都说马公公最热心肠,若非公公在万岁爷面前常常提起葛儿,万岁爷哪能记住葛儿这号人呢。”
马永成白得一个大人情,心里高兴。
“我知道你小家伙有事,有事你直说吧,老马办不成的,天下怕没有几个人办得了。”
葛儿将李四的事说了。
“还亏你找我,找别人没用的。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小内使,让他在我身边办差吧。”
葛儿倒没料到他一口答应收李四在身边,心里替李四高兴不已。
在马永成身边办差,一下就是宫中显赫人物了。
正德正在文华殿接见李东阳。
马永成和葛儿进去时,李东阳罕见地跪在地上。
正德在御座上,满面怒容,似乎强忍着气。
“廷议只推选王鏊,王鏊原是朕在东宫的先生,品德和能力朕所深知,他入阁朕也放心。可焦芳为什么不成呢?为何一议再议定不下来呢?”
时候虽然是秋天,李东阳还是流一脸汗,显然还为其他事挨过正德的责备。
“众人不肯推荐焦芳,老臣也没有办法。”
“你不是焦芳的同年吗?你说说焦芳入阁有什么阻阻碍?”
“回陛下,焦芳能力强,可就是跟人合不来。”
“他入阁跟先生共事,凡事你多担待,这事定了。吕翀的事你别再求。刘健和谢迁虽然告老,朕该给的都给了,也没有亏待他们。”
正德跟李东阳论事时一直端正坐姿,直到李东阳离去,他才恢复平时懒散的样子。
他懒洋洋的眼光向葛儿看去,顿时一亮,就招呼葛儿到跟前。
“你此后在朕身边办事。刘瑾两天受惊吓,你替朕去看看他吧。”
葛儿领旨,带着两个小火来到石大人胡同。
刘府院子里人喧马腾,几十个官儿在院子里等候刘瑾接见。
葛儿一行人却让护院兵丁拦住,连院门都不让进。
葛儿是个乖巧的,刚让马永成酸溜溜刺一下,这会儿刘瑾连院门都不让进,就知道八虎对他不但有看法,可能不要他了。
葛儿吓傻了,宫中没有八虎做靠山,光正德宠爱有什么用?
让人搞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葛儿眼眶里泪珠不住滴落,虽然奉旨行事,也不敢端起架子硬闯进去。
护院兵丁个个横得要命,他们都大有来头。
宦官私自役使兵丁也是孝宗皇帝打算革除的弊政。
正德元年报请清退的私役兵丁近万人,最后不了了之。
兵部尚书刘大夏上章告老返乡,跟这事也有关。
别看只是太监的护院兵丁,上门求见的官儿,也都得给他们好处,没有关系还别想得到这份美差。
所谓狗仗人势。刘瑾进入司礼监,这伙人越发抖起来。
就算葛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但有刘瑾钧命,他们对他也爱理不理的。
葛儿等候约摸半个时辰,来了一个神情十分落拓,面皮虚浮,脑袋抬得高高的官儿。
护院让他通报姓名,他连瞧也不瞧他们,说话的声音仿佛从鼻孔里出来的:
“武功康海来见刘太监一面。”
此人一袭青袍,倒像个落第秀才。
他的话音一落,护院的立马摆出比他更傲慢的姿态,学他的腔调用鼻孔发音:
“相爷不见寻常秀才。”
康海也不恼,仍然不愠不火说:
“就说皇上的学生想见他一面。”
天下官员那么多,护院们知道的也有限,仍没有弄明白康海是什么玩意儿。
可是,抬出“皇上的学生”这几个字,到相府吓唬人的,还是头一回。
护院是刘瑾精挑细选的,原都有见识,康海不管是什么官儿,或者是神经病的,都得报给门房。
门房愿不愿往里通报,他们管不着。刘瑾见不见,他们更管不着。
门房见识多一点,皇帝的学生便是状元。只是不曾听闻有人自称皇帝学生,因而十分陌生,但还是忙请康海进院。
候见的官员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康海。
翰林院的官员俗称小相公,是阁员的预备人选。
明朝的辅臣几乎都从翰林院出来。翰林院的官员一般珍惜声誉,不肯私自拜访太监,免得留下污点。
大学士要经过廷推,太监权势再大,也未必帮上忙。
这次廷推阁员,朝臣不肯推焦芳,搞得正德十分恼火,除了焦芳人缘不好外,交结太监也是个原因。
康海没有向候见的官员瞧一眼,目空一切站在那儿。
风吹在身上,他瘦弱的身子,几乎挂不住一袭青袍。
葛儿听说过康状元许多奇闻奇事,却没有想到他像个落魄书生。
康海年轻时生性浪荡,整天往窑子里跑,有一回连夫人也不要了。
他夫人是个好女人,康海不要她,仍然尽心侍奉公婆,有什么好吃的就先孝敬他们。
那时候康海还是秀才,武功教谕赵老爷子,嘉靖年间大学士赵贞吉的父亲,知道后将他狠狠训一顿。
康海后来考中状元,据说跟那次训诫不无关系。
葛儿正在胡思乱想,刘瑾的公鸭嗓子一路响出来。
“状元公差人说一声,刘瑾登门拜访才是。”
那伙官员上前打招呼,刘瑾瞧也不瞧一眼,拉着康海旁若无人进去了。
葛儿顿时冷了半截,刘瑾分明见到他,可像不认识似的,眼光一扫而过。
葛儿心想惨了,莫名其妙得罪刘瑾,在宫中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惶惶不安,约摸又过半个时辰,刘瑾才让人传他进去。
葛儿进去时,刘瑾、康海和张文冕正在厅堂上喝酒。
刘瑾和张文冕用的是小盅儿,康海用的是大杯子。
葛儿才进去,康海捧着大杯子咕咚咕咚灌一大杯老白干,看得直替他反胃。
康海放下杯子,一双枣红的眼睛有点发呆,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在品味肚子里的美酒。
葛儿以为他接下来该评评美酒的味道,没想到他振衣而起,向刘瑾拱拱手说:
“打扰刘太监,告辞了!”
刘瑾和张文冕送走康海后折回来,得意洋洋说:
“这才是真名士哩,张永说他们保定人如何如何,跟状元公一比,全都是欺名盗世之徒。”
抬头见葛儿还站着,便阴阳怪气又说:
“站着干什么,要请你坐吗?”
葛儿没敢吭声,忍着泪水坐下来。
张文冕说:“恭喜相爷,康状元开个好头,翰林院很快会为相爷所用。”
刘瑾笑容可掬。
“都是张先生出的好主意,让咱家懂得礼贤下士。只是康状元这次为李梦阳求情,不见得诚心拜访吧?”
“他是诚心的。但是不是为李梦阳就难说了。李梦阳胆大包天,坐过两回牢,连国舅爷都敢下手,康状元并不知道他囚禁在相爷府里,照理用不着求情的。学生以为他放不下脸子,找个借口拜访相爷。”
刘瑾喜得眉飞色舞,可没高兴多久就又气恼了。
“翰林院全都是不识好歹的东西,国家将他们当成重臣培养,一旦大权在握,省得什么国家大事呢,不都是祸国殃民的玩意儿?都是他们自视清高害的,得先让他们下地方或部曹历练历练,才是长远打算。”
“能进翰林院都是人中龙凤,恃才傲物原在情理中。食古不化,的确跟历练有关。可祖宗法度,翰林院官员除提拔外,没有下去的例,让他们下去等于剜他们的心头肉,此举得罪面太大不说,也会折了士大夫的锐气,得三思而后行。”
刘瑾叹了一口气。
“祖宗法度也是人定的,习惯就是法度。我现在就缺一个敢于破法度的人,可惜张彩还在病假中,此人在选曹,虽说人品不怎么样,可所作所为连马文升都钦佩,若回朝定能帮咱家改一改左班官的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