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南提着沉重的水桶去伙房,向窑中添炭,听偶尔霹雳一声火花炸开,水咕噜咕噜地冒泡。
祁王府的仆从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人注意到他。
陆观南凝视着跃起的腾腾火焰,脑中不自觉地出现不应该出现的场面,他格外恼火地掰断木柴,狠狠地丢进窑中,极力要将脑中画面赶出去。
“喂。”
直到福奴又一次突然出现。
不过这一次却没那么趾高气扬,只见他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看了看,随后塞了一张小纸条过来,小声道:“有人找你。”
陆观南打开纸条,蓦然一怔。
他在平昌公府十七年,这字迹再熟悉不过了。甚至他的字迹,都有着魏氏的影子。
福奴道:“我可没骗你,反正我话和信已经传到了,去不去就随便你了。不过魏夫人好歹也养育了你十几年,恩情重于天。你是顶替了人家亲生儿子的假少爷,心中难道没有愧疚吗?”
陆观南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那纸条上三个字:洒金庭。
今日宾客云集,祁王府特意收拾了许多屋子供宾客们暂时歇脚,洒金庭便是其中一个,也是位置较偏远的一个。
陆观南站在匾额前,心情复杂,百感交集,甚至变得胆怯。陆温白刚找过他,魏夫人又接着来,为的还是将他送出清都一事吗?又或者是替亲生儿子抱不平,出口气?
风带来寒意,一时之间他无法踏出一步。
他又想起了过往种种,魏夫人待他疼爱有加,无微不至,看向他的眼神中满是骄傲自豪……如镜花水月一般,一切都是虚幻的,他是霸占了她亲生儿子的身份的恶人。真相大白那一天,陆观南第一次见到一向高贵端庄的母亲,露出崩溃恼怒的神情,也是头一回对自己动手。
陆观南捋起袖子,手臂上生死蛊印记之下有一道疤痕,时隔七个多月,已经愈合了,颜色浅淡,仍旧清晰。
他沉沉叹了口气,放下袖子,轻叩房门三声,没见回应,犹豫后推门而入。
洒金庭内陈设简单,桌上放了一套青瓷莲花状茶具,一道墨色屏风后飘着层层叠叠的纱帐,纱帐缀在一张黄花木床榻上,而床榻上似乎躺着一个昏睡的人。陆观南走近几步,那竟是凌柳卿。
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正要转身逃离。也正在此时,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只听“咔哒”一声上了锁。
下一秒,窗户纸被竹管穿破,迷烟席卷整个房屋。
陆观南眼前渐渐变得迷糊,站也站不稳,猝然倒下。
片刻后,门被打开,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人将他衣服里的纸条拿出,正要点火。
“别烧!会有气味!给我吧,我拿出去扔掉。你们快点动手。”
“行吧,你别忘了毁掉。”
……
四景园。
凌芷萝不快道:“都这么久了?人怎么还没来?郡主好大的架子,难不成要本公主亲自去请吗?”
祁王妃劝道:“那孩子乖巧听话,必不敢违背公主之命的。怡宁,你再去找一下。公主吃些点心吧……”
怡宁很快就回来了,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有什么事不能说的?柳卿去哪了?怎么还没有来?”祁王妃见状也起了些疑心。
怡宁小声道:“郡主不在闺阁,奴婢问星若,星若在给郡主找涂脸的药,不知道踪迹。找了一圈,也没见月棠的人影。”
“什么?”陆朝雨坐不住了,“那大夫那边呢?郡主可能是去找大夫医治了。”
“奴婢也去医署寻了一圈,说未见郡主来过。”
凌芷萝扯着嘴角,冷笑:“有意思,好好的一个人难不成消失了?必然是藏在某处,不愿见人。”
祁王妃表示歉意:“请公主恕罪,柳卿或许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吧,公主稍等,我去寻吧。”
“本公主也没什么事,一道去吧。我倒也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绊住了郡主。”
凌芷萝拢袖起身,矜傲地斜眼瞧人。
祁王妃恭恭敬敬,“公主请。”
陆朝雨也跟着,她们先是去了凌柳卿的闺房和医署,没找到人,想着可能是在哪边歇下了,便去为宾客准备的厢房去寻。陆朝雨越想越觉得要出事,走得便也慢了。
后背忽然被砸了一颗石子。
……
陆观南是被疼醒的。
蛊虫在他体内疯狂游走,四下乱窜,如同在被架在火上烤。腰腹处隐隐约约传来疼痛,带着酥麻。
“凌纵……”他眉心和眼皮跳得厉害,心下极其不安,甚至能听见强烈的心跳声。
他体内的蛊虫如此急躁,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凌纵出事了。
陆观南慌忙从床上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和凌柳卿睡在一起,不知是谁脱去了他们的上衣,摆成一种极其亲密的搂抱姿态。
“凌姑娘?”
陆观南迅速穿好衣裳,叫了几声凌柳卿,没有任何回应,凌柳卿昏沉不醒。
忽然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观南神情一凛,躲在门后,抽出银针暗器,蓄势待发。
“世子您可算来了,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是凌柳卿身边的侍女月棠的声音。
“以为本世子逗你玩吗?钥匙给我。”
隔着一道门,那人急躁地晃锁、踹门甚至吸气声都极为清晰。
陆观南愣了一下,收起暗器,略作思索,随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掀起被子躺了下来,只不过他和衣而卧,与凌柳卿之间隔了一个枕头的距离。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凌当归越过屏风,果见陆观南和凌柳卿睡在一起,不由骂骂咧咧,心有余悸:“差一点……湘露也真是的,不能换一天杀我。”
而跟在凌当归身后的竟是陆朝雨。陆朝雨也顾不得平时与凌纵的那点别扭,激动道:“世子,王妃和公主她们往这边过来了!若是让她们看到,郡主和兄长的后半生就完了!”
“冷静,别着急。”凌当归脸色苍白,他深吸一口气忍住,“我是男子,不方便,你去给柳卿穿好衣服,然后快点将她带出去,就按我给你指的地方先藏着。月棠,按计划行事。山岚,你在外面放风。”
“是。”
时间紧急,陆朝雨紧张地整个人都在发抖,好不容易套好衣服后,她揽着凌柳卿绕到洒金庭后,假山堆叠,形成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型石洞通道。凌柳卿显然是中了药,浑身柔弱无力,靠在陆朝雨肩上。
至于陆观南,先给藏在床底吧。
将屋子里伪装的痕迹都处理妥当后,凌当归起身时眼前晕眩,筋疲力竭,止不住地冒汗,扶着床边躺下稳了稳心神。缓和后正要将陆观南藏床底去。扭头一看,险些吓得摔下去,不由脱口骂了句。
“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醒的?!醒来就赶紧出去藏起来,别坏我的计划……”
陆观南直直地盯着自己,及时拉住他,竖起手指,“嘘。”
祁王妃和凌芷萝等人到了,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月棠那个丫头也不知道去哪了,不过有路过的下人看见郡主往洒金庭的方向过来了,公主稍等,我先进去看看。”
祁王妃温柔如常,行了一礼,上前推门,“咦”了一声,“门怎么上锁了。洒金庭因地处偏僻,所以没有被列为宾客小憩之所的,但我忧心地方不够,便也让人收拾了,今晨也还特意检查了一遍,都没有问题的。”
“王妃,这儿有人!”
怡宁抓住了藏在树后的丫鬟。
“王、王妃……”消失踪迹的月棠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跪下来。
“月棠?你怎么在这?郡主呢?”
祁王妃极为诧异,跟过来的夫人小姐们也同样如此。丫鬟鬼鬼祟祟,小姐不知所踪,还有一个上了锁的偏僻洒金庭,怎么看都有问题。
月棠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奴婢不知道。”
“郡主失踪,此事非同小可,你还不快招来!”
怡宁声色严厉地碰了一下月棠。她颤抖得厉害,被这么一推,六神无主地倒在地上,一把钥匙从衣袖里掉落了出来。
凌芷萝看向侍女,侍女立马捡起钥匙,递到她的面前。凌芷萝提着钥匙,抬眸:“这不会就是洒金庭的钥匙吧?郡主的丫鬟在这守着,莫非郡主就在里面?”
“这……”
祁王妃哑口无言。
凌芷萝将钥匙竖直丢到祁王妃手中,似笑非笑:“开门吧,本公主倒是十分好奇父皇新封的静姝郡主在玩什么花样。”
祁王妃好似稳住心神,牵强笑道:“许是有什么误会吧,柳卿那孩子我清楚的……”
推开门,她踏进屋内,微微拔高了声音,“柳卿?你在吗?”
众人都难掩激动,纷纷进来。
然而回应的却是少年人慵懒随意的哈欠声——“王妃找错地方了,柳卿不在。带这么多人过来,怎么?要捉奸啊?”
语气中透着不悦,仿佛好梦被扰。
祁王妃动作和表情僵住,生硬地穿过屏风,只见床上陆观南面无表情,凌当归悠然地倚靠床榻,朝祁王妃一笑,阴阳怪气:“不过这儿这么偏僻,王妃都能找过来,我实在是佩服。”
祁王妃血液倒流,怎么会这样!她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阿纵,我来找柳卿,找来找去都不见她人影,就到这儿了。你怎么在这?这么偏僻,没想到你会来这儿。”
凌当归揉按脖颈,“啧”了一声,“虽偏僻,却是个好地方,你看,这阳光透过窗户进来,花影树阴,夕阳金照,是不是还挺有氛围感的。独立风雪间,明月洒金庭。洒金庭,这名字倒是不错。”
陆观南摸了摸怀中,那张写有“洒金庭”三个字的纸条已经不见了。
祁王妃笑不出来。
“凌纵?你怎么跟陆观南在一张床上?”
凌芷萝声音尖锐,难得浮现出迷茫困惑的表情,甚至还有些古怪。
跟在后面的夫人小姐们同样惊讶至极。
因为你们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将陆观南藏起来……不过当然不能这么说。凌当归剜了眼陆观南,下意识拨开额前散乱的碎发,挠了挠额角,顺便擦掉汗,云淡风轻地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主人睡觉,奴隶给暖床什么的,在你们这个圈子也很正常的吧。”
落地有声,众人目瞪口呆。
鼻间有轻微的血腥味。
陆观南视线往下,锦被里,凌当归捂住腰腹处,手指颤抖得厉害。血从衣服里渗了出来,流过修长的手指,滴到床单上。而面上,凌当归仿佛丝毫感觉不到伤口撕裂的疼痛,笑得一如既往地嚣张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