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松苑的血腥味仍缠绕在鼻间,宾客寥落,一切归于平静,仿佛刚才那激烈的生死搏斗从未发生过一般。然而那久绕不散的血腥味和染红青松苑的鲜血,时时刻刻激着祁王身体的每一寸毛孔,令他惊悚不已,这种惊悚,又令他无法自抑地想起定王和几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的场景。
马车内,凌当归慢慢地揉按着自己跪红的膝盖,垂眸掩下眼中情绪。
父子两之间,难得相对沉默。
马车粼粼穿过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各种声音顺着缝隙,飘进马车内。禁军和织蝉司的队伍扬鞭踏马,惊起一阵动荡。
凌当归推开车窗,扫了一眼窗外,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今日的晚霞,柔弱无力,光芒浅淡,只是一点点沾着灰色的橙黄,令人觉得索然无味。
祁王也顺着视线看去,平白心中无限空洞。
车窗落下,四方狭窄的有限空间里,那空洞瞬间被恐惧填满。
半晌后,凌当归忽然开口,“父亲,您说有朝一日,你我二人会成为今日的陆观南吗?”
祁王内心深深的忧虑被撕扯拽了出来,遍体生寒。在镇定自若的凌当归面前,他这个父亲倒显得经不起大事。祁王看向儿子,目光极其复杂,“阿纵,你是什么意思?”
凌当归摩挲着大拇指处被弓弦勾破的小伤口,声音极低,“天熙无道,不堪为君。”
这八个字,犹如雷电一般在祁王的脑中震响,狂轰乱炸。多余的话,不必多说。祁王心中再清楚不过了,天熙帝残暴不仁,今日兴致勃勃地看陆观南与野兽追逐搏斗,改日难保不会将他或者阿纵推到青松苑中。
凌当归低声一叹,再点一把火,彻底烧起来,“父亲,其实今日我看那场角逐,心惊胆战,却不是为了陆观南。而是在想,若与野猪和狼群搏斗的是我,我能撑过几个回合?能否有片刻喘息?”
祁王攥紧双拳,眼眸赤红,呼吸渐渐急促难平,心脏剧烈跳动。
“阿纵,你……”
凌当归闭上眼睛,喃喃道:“父亲,要不了多久的。”
月牙挂上树梢头,寒鸦掠过,将近子夜。薄雾笼罩着漱河冷意绵延的湖面,月光如纱,夜风幽幽,又添一层清寒。此时,唯有花月街上灯火如昼,轻歌曼舞,不绝如缕,回荡在漱河之上。
一辆马车停在柳下,动作极轻,下来一个身着斗篷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两鬓已有白发,发冠束得工整,一丝不苟。只见他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时,谨慎地弯腰俯身,进了靠岸处停候多时的一只船。
待帘子一落,船便离了岸,飘飘摇摇,犹如不系之舟。
船精美,却又不引人瞩目,从外面看,只是很普通的样式,而里面,别有洞天,各类奢华器具,一应俱全。
凌当归打了个哈欠,燃起熏香,插在金铜莲花炉中,招手闻了闻,醒醒神,吊儿郎当、姿态随意地倚靠着坐榻,听到动静,懒洋洋道:“舅舅是个大忙人,可让我久等啊,当自罚三杯。”
凌当归单手合上折扇,略微一歪,推动刚温好的一杯熟水,送到来人面前,抬眸勾唇微微一笑,“以水代酒,只是有些冷了,望舅舅不要嫌弃。”
来人竟是平昌公陆渊。
他却没有坐下,环顾船舱。
“舅舅放心,我爹不在也不知道,这里只有我和我的护卫。”凌当归请他落座。
陆渊放下斗篷的帽子,神色肃穆威严,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面色发黑,肌肉紧绷,一双精光如利剑的眼眸中,暗藏危险。只见他看也不看那茶,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啪”地一声,右掌扣在桌案边,眯眼狠戾道:“竟然是你。”
凌当归见他不赏脸,挑了挑眉,又推回深紫色的梅子熟水,一饮而尽,颇感痛快,“不错,是我,舅舅的表情,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呢。”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9600积分。”
看完青松苑的一场围猎后,陆渊便回了府,入夜后,突然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纸条。
凌当归胆子大得很,从陆渊的手心下抽出那张纸条,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字迹,感慨道:“本世子对书法这一块真是天赋异禀,竟叫舅舅也蒙混过去了,上了我这条贼船。”
那纸条上,用潇洒如云的行书写着:通缉令,子夜,漱河南岸游船,恭候公临。
凌当归哈哈笑得开心,随手将纸条对折,引火焚烧,很快碎为灰烬。
陆渊欲阻拦,却还是迟了一步,面色铁青。
“舅舅既来了,还要这纸条做什么?留作日后对付我的证据吗?”凌当归动作生疏地沏茶,脸上笑意不减,“如今你我甥舅面对面交谈。舅舅,开门见山,我也不与你绕圈子。我邀你前来,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
凌当归滚茶烫杯,道:“救陆观南。”
陆渊打量他,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极讽刺的表情,“你真是异想天开,病急乱投医了。”
“是吗?”凌当归一本正经,“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舅舅您出马,能有几分赢面。毕竟您也是将陆观南真心当做平昌公府未来的继承人来培养,毫无疑问他是您过去最优秀的儿子,而且可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七年,那么深厚的感情哪能说没就没呢?你见他青松苑与野兽搏斗,受尽磨难,心中实在是不忍,又想到诸如今日的搏斗再来一次,陆观南便是必死无疑,故而宁愿冒着惹怒陛下之罪,也要向陛下求情。”
他边说,边沏茶。一整套流程缺胳膊少腿,还溅出好些茶花,烫得手指头发红。
陆渊皮笑肉不笑:“你倒是用心,把说辞也准备好了。不过你这如意算盘算是打空了,我不会出面。”
凌当归一盏茶终于泡好,递到陆渊面前,“正宗的瑶池春雨,陛下甄选,这回舅舅肯赏些脸了吧?”
那茶沏得可谓是糟糕至极,茶叶都没泡开,茶面上还浮着渣滓和灰尘,对于陆渊这样讲究的贵族来说,可称得上是一种侮辱。陆渊脸色黑得更加厉害。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9700积分。”
凌当归佯装不知,继续道:“舅舅话说得不必太早,世上哪有绝对的事。”
陆渊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他,“你是很有把握?”
凌当归给自己倒了一杯梅子熟水,驱散困厄,使大脑保持清醒,闻言连忙谦逊摆手:“不敢说十分,但也有六七分。不然怎会今夜子时,我与舅舅同船从游呢?”
桌上斜摆着一张京兆府的通缉画像,被他用来垫茶杯。凌当归点了点画像,好奇道:“不过舅舅,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让舅舅这么上心。”
陆渊心中翻涌,有太多问题了。此人身份来历特殊,他耗费许久才查明此人的姓名和身份,那凌纵知不知晓?为什么会将纸条送到他处而不是京兆府?是京兆尹程诩跟他说的?凌纵还知道些什么?祁王知道吗?他想做什么?
但是他最后问的却是:“你的这艘船,行到哪?”
凌当归撩起船帘,本想附庸风雅地欣赏湖面夜景,然而只瞧见烟笼寒水,云遮花月,他不无可惜地放下帘子,喟叹一声,眼含笑意,一字一顿地对陆渊说:“乱、葬、岗。”
湖面的寒意,顺着帘子的缝隙,游鱼一般滑到陆渊背后,带着浸湿的、黏腻的强烈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