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星子连线。
皇宫。
摘星楼里,八卦阵中,立了一口约三人高的宝炉,炉上雕刻各种仙鹤、凤凰等神鸟,炉内燃着火。方士打扮的一人闭眼低声念语,右手捻搓什么东西,忽而睁眼往炉内一甩,霎时间风吹摇晃,火焰颜色甚是漂亮,竟为淡蓝色,像是雨过天青,绽放出来的那如绸带般裹挟着彩云的淡蓝。
天熙帝痴迷地盯着那一抹淡蓝,饶是他贵为天子二十载,拥有世间千万般珍宝,也从未见过这般澄澈的蓝色。
一声惊呼,韩虚谷跪行大礼,“恭喜陛下,得见仙火!”
“仙火?”
蓝色火焰在天熙帝的眼中安静又癫狂地跳跃着。
蓬莱真人轻扬浮尘,语调悠缓,娓娓道来:“陛下修行已有两月,火焰初为极炽烈的橙黄,象征陛下汹涌不安的处境,而两月过后,陛下心火转为蓝。蓝者,上为天,覆盖万物;下为海,纵横万里。此乃大也,寓意永享亘古河山,有驰骋天地之逍遥,大道所在,妙哉!”
天熙帝内心极其震颤,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越发痴迷于那蓝色,“这么说,朕真的能得道成仙,长生不老?”
蓬莱真人微笑道:“便是指日可待。”
韩虚谷欣喜万分:“陛下恩泽遍被四海,天下苍生无不沐浴在陛下的谆谆教诲之下,备怀感念,定是上天看中了陛下的恩德,降福于陛下!此乃我宜国百年未有之祥瑞啊陛下!”
“祥瑞吗……”天熙帝喃喃,移不开视线,盯着那淡蓝,语气渐渐笃定,:“此乃祥瑞。”
“微臣愿为陛下勾勒出这仙火,挂于幽清宫上。”韩虚谷道。
天熙帝从嗓音里卡出笑声,“好!好!来人,给丞相赐笔墨!”
韩虚谷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其清丽婉约的书画风格独步宜国,哪怕是不屑于此等奸佞之臣的文人,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甚通文墨,天赋极佳。
不一会,韩虚谷便完成了一幅仙火图,其色泽清亮,与实际上闪耀的蓝竟如出一辙。
天熙帝欢喜至极,当即赏了韩虚谷和蓬莱真人各一千两,奇珍异宝无数。
“陛下,臣还有一样东西,想请陛下鉴赏。”韩虚谷趁势说道。
得到天熙帝准许后,韩虚谷扬手拍掌,宫女如长龙一般进入殿中,个个如花貌美,姿态轻盈。宫女却不是重点,绕着摘星楼足足有一圈的画卷才是让天熙帝骤然龙颜大悦的关键。
画卷上是仙雾山,云雾缭绕,山峦起伏,幽然清静,如神仙之地。
行宫便占据了整个仙雾山。
画卷上画的正是行宫图。
“陛下请看,共三十六个宫殿,所用皆是金丝楠木、杉木与乌木,台下铺的是玉砖,处处坠琉璃……陛下您瞧,到了仙雾山脚下,上十八层石阶,这儿是空谷殿,遍栽兰草……”
韩虚谷引着天熙帝一卷一卷看过去,妙语连珠,惹得天熙帝憧憬不已,连连称赞。
“等行宫彻底建成,陛下便可銮驾挼蓝城,那儿风景极好,集天地万物之精华,陛下定能早日登临仙境。”
这么一连串下来,天熙帝早已迷失在仙境中,只追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建成?”
韩虚谷笑道:“陛下放心,明年四月,千秋节前,一定能完工,皆是举国欢庆陛下生辰,陛下又可入驻行宫,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好,此事交给丞相,看来是对极了。”天熙帝仰头大笑,因太过兴奋,眼珠发红,“丞相真是用心,为我宜国江山殚精竭力。”
韩虚谷受宠若惊,跪拜道:“陛下言重了,微臣是陛下的臣子,此乃微臣分内之事,敢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陛下若觉得有哪一处不合适,便在这图上勾画,微臣立即传至挼蓝城,让人去改。”
天熙帝全神贯注地赏着这将来自己的神仙行宫,手执朱笔,在图上又添了几笔。
片刻后,韩虚谷察言观色,忽带了几分痛恨:“陛下,微臣罪该万死,不该在此时提起这事的。只是微臣的儿子犯了大罪,微臣日夜难眠,恨不得将这个儿子打死,送给陛下平息怒气。”
“那事啊,不已经过去了吗?”
“是,”韩虚谷大着胆子说,“微臣斗胆,请陛下治臣教导无方之罪。阕儿兵行无功,公主又酿成大祸,险些乱了宜国,微臣……微臣难辞其咎。”
天熙帝天熙帝此时已完全没有精力去想其他的了,如行云端,飘飘欲仙,甚至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朕怎能治爱卿的罪呢?丞相这回事情办得这么好,朕如何舍得?韩阕和明曦此事,危及国本,朕不得不处置,朕也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明曦已经死了,就不提了,等祁王班师回朝,有机会朕会让韩阕再出去历练历练的……”
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韩虚谷又给天熙帝讲起了这座行宫的壮丽,看到最后一卷,天熙帝意犹未尽,竟觉得这画卷属实太短。
鼻间忽嗅到熟悉的香味,天熙帝抬头一看,不由心神激荡,“爱妃怎在此处啊?”
这做宫女打扮的女子却是韩贵妃。
她已有三十,可在一众年轻貌美的宫女当中,依然是最明艳动人的,整个人便像一朵正盛的桃花,娇艳万分。此时着宫女装束,眼波流转,妩媚且多情。
“臣妾今日同她们一样,是仙人身边的女使。”
韩贵妃吐气如兰,身上的香味又仿佛云雾一般,将天熙帝缭绕绞缠。
天熙帝将韩贵妃打横抱起,又深深地闻了闻,目光变深。
韩贵妃低头娇笑。
宫外,薛王府。
得到舅舅消息的凌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慌忙叫人回来,“将进献父皇的花石再去检查一番,天一亮便抬进宫去!”
说罢,他迫不及待,满脸欢喜地给韩虚谷斟茶,“舅舅,这一回真是太险了,幸好您来得及时,不然我都怕被芷萝牵连。”
“芷萝那丫头行事轻狂,我就知道一定会出事,却没想到闹得那么大,尤承通敌叛国,她偏偏又跟尤承有着利益关系,实在是非死不可。”韩虚谷慢条斯理地饮着茶。
凌沧仍心有余悸。
毕竟他和凌芷萝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自是痛心。
韩虚谷又道:“也幸好你听了舅舅的话,行事谨慎,不留把柄,这次才没祸及你薛王。不管怎么说,这一回我们惨败,倒是让祁王占了便宜。”
凌沧蹙眉:“舅舅,您觉得这事是不是祁王背后捣鬼?”
“难说。”韩虚谷放下茶盏,“早晚解决了祁王,他是你继位的最大阻拦。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与祁王斗,而是稳住陛下。你在京中小心谨慎,与朝廷命官交好,我得传一封书信回挼蓝城,尽量提前建好行宫。”
凌沧道:“舅舅说的是。”
……
挼蓝城,曾经的雁州城。
如此夜晚,灯火通明。
官兵粗暴地拍门,惊醒笼子里的鸡鸭鹅,吵吵声震天,熟睡的百姓被吓醒,有的直接被提着刀的士兵给拎了起来,言语恶毒辱骂。
“哥!哥!怎么了?”
湘露匆忙穿好衣服下床,安抚着头发花白的老人,惊慌失措地叫外面。
丁不弃脸色难看,“到了一批木头和花石,太守下令所有劳工集合。”
湘露脸色同样很难看,气愤道:“可现在天还没亮啊!这群畜生,他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
“别说了!”丁不弃四周看了看,松了口气,“以后那些话不要再说,你照顾好母亲,我先去了。”
湘露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哥你小心点。”
“嗯。”
丁不弃出门,看了眼蹲在门口一言不发干活的人。
这人是凌纵安插,起初丁不弃怀疑他的居心,后来这人救了湘露几次,丁不弃察觉到他无恶意,便随他去了。
哨声急促尖锐地又响了好久。
丁不弃迅速跑到集合地点,那儿已经站了许多同他一样的人,明明还活着,却满身枯萎的死意,双眼乌青,不停地打着哈欠,麻木地被军士鞭笞、辱骂,若有什么情绪波动,那便是恐惧与害怕。
丁不弃只看到一个人,同他一样,低下去的眼睛里藏着滔天的痛恨。
那是邵覃。
清都那个因劝谏皇帝不要大兴土木、要安抚百姓的御史大夫邵亭的长子。全家获罪,被贬到雁州做苦力,短短两月,邵家已经只剩下寥寥三四人了,其余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死在仙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