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农村娃,就算当几年兵回去,其实也很难改变命运。那个时候,农村兵回去也不给安排工作,而我那个同学在镇上有不错的单位,其实,我们的距离早就拉开了。我当时也想过,能不能争取考个军校,或者是......”
邱长官抽了几口烟,觉得自己没必要说太多这个。
“你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可能是从小的生长环境不同吧,她没有什么顾忌,喜欢就去表达,就去争取,就去得到。与其说我不喜欢她,不如说不敢喜欢。
一个农村娃,我有什么值得一个将军的女儿看上的?你妈说,她什么都能给我,上军校也好,好工作也罢,甚至是我弟弟妹妹的事也都能办。
你可能不知道,那得是多大的诱惑。我要不动心,那可能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更何况,你妈还那么漂亮。
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永远充满欢喜,哪怕我没给过她多少笑脸。其实,我有什么可傲娇的?也不过是男人的那点自尊心。我知道,那叫吃软饭。”
头一回,‘吹软饭’这三个字从邱长官的嘴里说出来。
“一个漂亮女大学生,家境那么好,什么都想给你,满心满眼都是你,天底下哪一个男人能真的不动心呢?”
邱长官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意识到什么,补了一句,“哦,也有,像你这种不喜欢女人的男人。”
陶京墨差点让邱长官的这点调皮给逗笑了。
“离开部队前,我其实有一次机会考军校的。我高中的时候成绩不错,在部队考军校其实题也不难,我只要有那个机会,就一定能考上。是我自己放弃了。”
邱长官一支烟抽了一半,紧闭窗户的书房里都是香烟的味道。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在这个冬日的午后。
“为什么放弃?”陶京墨问。
“我......”邱长官拿烟的手揉了揉额角,“我不知道这个机会是本来就是我的,还是因为你妈......因为不确定,所以干脆就不要了。
如果是因为你妈,我以后在妈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过了这么多年想想,其实这个想法既愚蠢又无知。
活在这世间的人,亲人、朋友、同事、同学、战友,那些关系的存在,也不过是在某些时候能给自己一些便利。古往今来皆如此。到底,还是那时候太清高。”
陶京墨静静地听着。
活了两世,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么多话,说这么多他不知晓的过往,还有父亲内心真正的想法。
“那年我退伍,你妈可能觉得我要逃离她了,所以就......其实,她请我吃饭,往酒里下东西,我看见了。”
陶京墨听到这话,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一直以为都是陶教授的强取豪夺,最终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把邱长官拿下。
哪知道,最最关键的一点,还是邱长官当年的纵容。
“是不是觉得你老子也挺卑鄙?”邱长官抽了口烟,大概是这才发现书房里都是烟雾,赶紧把烟给灭了,起身去开窗透气。
陶教授不喜欢烟味。
就连陶老爷子抽烟,陶教授都要说教一番的。
所以,邱长官其实不怎么在陶教授面前抽烟。
雪风灌进来,带走了一部分烟味,也带来了干冷的空气,只穿了件薄毛衣的邱长官去拿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披上。
陶京墨确实被邱长官的话给惊住了。
“你要我用现在的心态去看三十年前的自己,我很难去评价。可能,那个时候的我,就是一个很拧巴又纠结的人。
既无法拒绝那些唾手可得的好处,又有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连最后,也是你妈......
后来我常想,如果你妈没有做那件事,我们又如何呢?其实,没有答案。我默认了那件事发生,就代表为自己的人生做了选择。
跟你妈结婚之后,你爷爷确实给我提供了几个可以去的单位,对于将军来说,做到这点,很容易,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
我没有选择海城的单位,而是选择了一个离海城很远,也很偏很穷的县城,去从基层干起。
一方面,是我觉得那是将军对我的考验,另一方面,我那点清高又不许我真的吃软饭。我想,我得自己努力干点成绩出来。
不管是面对你妈,你们陶家,甚至是不久之后就要出生的你,我得像个男人,像个父亲,像个丈夫。
但其实,我忘记了一点,如果没有陶家,我连那个偏远又穷的小县城都不可能去,连起点都没有,哪有后来的仕途。只是,想明白这些,我用了三十年的时间。”
邱长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淡淡地看着窗外飞扬的雪花,“你出生的时候,我不在你妈身边,当时的工作很忙,我也走不开。
因为这个,我后来回来的时候,你舅舅打了我一顿。你奶奶后来跟我说,你妈生你的时候疼了两天两夜,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等我回来,你妈当时身体还很虚弱,却没有半句埋怨,拉着我的手说,快看,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
那次回来,我只待了两天,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妈。你妈却说,没关系,家里那么多人,让我安心工作,别担心她和孩子。
我第一次主动抱了你妈,她就哭了。”
说到这里,邱长官的眼睛已经湿了。
他稍稍停顿了片刻,才又说道:“你妈,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特别的女人。她对我好,我知道。就连这一次我让她取消音乐会,她第一句话问的是,老邱,对你有什么影响。不是陶家,不是将军,也不是你舅舅,她先问的是我。”
“那你跟妈为什么还......”
陶京墨想说,为什么你们的相处还那么别扭。
邱长官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儿子,这么多年,他们父子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而他也从未把内心的想法说给谁听。
他之前觉得,都过了几十年了,老夫老妻就别那么矫情了,就这么过吧。
现在都说了出来,好像觉得心里没有那么沉了,似乎轻松了很多。
有一个人说说,其实也未必不好。
“我们这么多年过来了,突然的改变别说你妈会奇怪,我自己也不适应。而且,我也是上次陪你爷爷跑步,他的一番话才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一生过半,剩下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我与你妈夫妻三十年。三十年的时光里,除了在你十五岁那年因为惹的事,你妈跟我大吵过一架,其他时候,你妈无不顺着我的心意。
年轻的时候,她想我调回海城来,你爷爷也做得到,但我不愿意,她也没有埋怨。后来,她考研考博,一边读书,一边还得带着你,自己又当爹又当妈,也没有跟我抱怨过。
再后来,她升教授失败,守着你爷爷哭了一场。你爷爷说可以帮她,她却说,要当教授她要凭自己本事,绝对不在自己专业上走后门。她不许你爷爷跟我说这些,她也不跟我提。
我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回来的时候少,每次回来待的时间也不长,她从不与我提烦心的事,说的都是开心的事。
你妈,很倔强,也很坚强,而我这些年,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是被她宠着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