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卷起宫道上几片枯黄叶子,随着风势上下飞舞,越过那暗红色宫墙,风停,叶落。
“……对了,伯母说佐禄的纸张用完了,私塾的夫子说得买什么开化纸,家里的钱不够了,让你下回多送点。”凌云彻一边说着一边去拿灰衣女孩手里的荷包,结果却捞了个空。
女孩小心地将荷包放好,这里面的九两银子可是三个月的月例,为了这笔钱连过冬的棉袍都没舍得花钱多絮些棉花,自然不能拿去喂狗。
“嬿婉?你……”
“上次还同我说还在读《千字文》,一月不到就用上南方的桃花纸了,这私塾的夫子可真是妙手回春啊。”
凌云彻对于文墨只是一知半解,什么开化纸桃花纸的在他看来都一样,但嬿婉是怎么知道的,她不是只会缝补衣服吗?
“嬿婉,这读书的事咱们也不懂,夫子说的话我们照着做就成了。”
女孩摸着手指上新生的冻疮,清凌目光中多了几分讽刺:“那凌侍卫起码知道,现在的我需得分针不错才能每月拿上三两月例。”
“要是这双手废了,即便是四执库我也待不下去,到时候既没银钱又无门路,我能去哪。”
凌云彻自己以后愿意拿钱去贴补冷宫里的人她举双手赞成,最好倾家荡产,但别想再让她再给白眼狼拿一分钱。
“我家的情况我最清楚,那十亩地的出息足够他们生活!我若是送多了银子,指不定哪一日佐禄就被她惯坏了。”
卫父发迹后意外早逝,卫母杨佳氏是个势利性子,又溺爱唯一的儿子,原先的家财都被她在短时间内挥霍掉,能剩下这十亩田地还多亏了卫父生前同那佃农定下的契约,杨佳氏拿不出违约的银子来,只能一边望田兴叹,一边从女儿手中索要银钱。
而凌云彻一家与卫家在发迹前也算相识,怎会不知杨佳氏那势利短浅又贪婪无度的脾性。
卫嬿婉不想再与凌云彻多说,她怕刚吃的晚饭吐出来:“往后这事儿不会再劳烦凌侍卫操心,凌侍卫也不用来寻我。卫家人,有难同当还是能做到的。”
不能做,那便让她提前解决掉两处隐患。
说完这些话,嬿婉扭头便快步向着四执库走去,趁着这紫禁城还没换天,她得抓紧时间换个地方做活。
等开了春皇帝就该驾崩了,她得先换个地方,不然以四执库的工作强度,新帝登基不得累个半死。
身后并未响起脚步声,嬿婉心中并不意外,凌云彻不会追上来的。
他们见面的地方就在冷宫后门,这里值守的还有凌云彻的兄弟赵九霄,凌云彻一向要脸面,断然不肯与她起争执的。
而她每次来往路上都需一路跑着,又得小心着不让总管姑姑们瞧见,一趟下来精疲力竭。
这种事,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嬿婉调动体内被世界法则压抑到所剩无几的灵力使得脚下生风,无数阴影在此刻都被她抛掷身后,唯有头顶的一轮圆月见证了这非同寻常的一幕。
四执库。
“嬿婉,你总算回来了。”
狭窄的房间中亮着一盏如黄豆般大小的灯火,春婵仔细打量了嬿婉一番,将装着热水的陶碗塞进嬿婉手中:“赶紧暖暖手,你手上这冻疮以后可有的熬呢。”
嬿婉捧着陶碗抿了一口,见春婵往还未燃尽的炭盆中又夹了几块整炭,心中又暖又涩。
怪不得会有那么强烈的祈愿之力。
从任人欺辱的宫女走到皇贵妃之位,遭受了多少莫须有的针对只有卫嬿婉自己知道,即便最后贵为皇贵妃,又有谁直到一开始的宫女卫嬿婉只是盼着二十五岁出宫,然后嫁与心爱之人。
即便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因为皇帝随口一言,因为两三分相似,她就成了奴颜媚上之人,就成了他人争斗的牺牲品。
卫嬿婉不想认命,不想再听那虚伪至极、居高临下的劝慰之语,满后宫的哪个不在争宠,不在上位,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多她一个又如何!
凭什么她们算计就是无可奈何,她就是心狠手辣!
凭什么她们争宠就是习以为常,她就是卑劣至极!
一路走来同伙伴走散,同爱人决裂死别,甚至连亲生孩儿都视她为仇人。
这种可笑可叹的命运,她不认!
【神明在上,信女愿永世不得超生,只愿求一个善始善终!】
当时刚从上一个世界中出来的朝轻听到的便是这样一番言论,冲天的怨气中还能听到宛如凤凰泣血的悲鸣。
朝轻好奇了,这是她头次遇到还能留存残念的祈愿之力,但不等她多了解,便被这份祈愿之力拉入到小世界中成了十四岁的卫嬿婉。
原身誓要仇人们能百倍偿还,恳求孩子们都能得以善终,希望能带着春婵三人走到最后,走完上一世的最后一步。
还有,他。
她要进忠,要独占那份炽烈情感,要生死相随,要相伴余生。
嬿婉放下陶碗,拿起铜签挑亮了些烛火,又添了些灯油才推到春蝉跟前:“你只劝我保护手,怎么忘了自个的眼睛。”
春婵怎么会不知道呢,刺绣最重要的就是双眼和双手,但以她们的份例哪里能这法用,可活计又不能耽搁,只能苦熬着了,左右她们还年轻。
嬿婉拿出那枚荷包在春婵跟前晃了晃:“放心,这次我家里人出息了些,以后不用我再接济,明个儿我就去与芬姑姑多买些灯油来。”
两人被分到四执库的时间都差不多,春婵自己能拿全月例都是靠着拼命做活,到手的银钱基本上也都花在了灯油这些物事上,至今存银不过三四两。但嬿婉不同,就说这缝补吧,嬿婉绣出来就是比她们的更好更快,几乎不用在私下里熬时间,甚至还能额外绣活拿到宫外去换钱。
春婵闻言高兴极了,宫里低下如她们宫女也是要花银子的,先前嬿婉基本上不给自己留银子的事,她即便有心相劝也不知如何开口,可现在不一样了。
“银子哪能这法儿用,你身上这件夹袄还是两年前的,棉花都旧了。”春婵拿手比划了下:“比着你的身量也小了,芬姑姑那里肯定有好棉花,你用银子换来咱们自己补进去。还有你这手……”
说到最后春婵虽然犹觉不够,但也觉得自己太絮叨了,以嬿婉的聪慧哪里用她安排啊。
“都听春蝉姐姐的,还是春蝉姐姐关心我。”眼前这张初显柔美的面容上不见丝毫不耐,甚至还唤出有些久远的称呼,春婵微微红了脸。
她年长嬿婉一岁,但相识以来往往是嬿婉帮她出主意,渐渐的她们之间便互称名字了。
“好了,赶紧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干活呢。”春婵拍了拍怀里人单薄的脊背,伸手想将烛火调暗些却被人阻止。
“别,你还得绣活呢。而且我也有事想同你说。”
窗外寒风嘶吼,窗内灯火暖亮,环境差异之大,但春婵依旧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下。
肯定…肯定…是刚才加的炭太多了,炭息入体才导致她幻听到嬿婉说要换去寿康宫伺候,还是带着她一块儿!
“春婵,你愿不愿意同我一块走?”
还没缓过来的春婵下意识点了下头,很快又拼命摇头:“嬿婉,你的好意我领了,但这要花的银子太多了!而且我听说咸福宫和延庆殿的两位娘娘也都是脾性温和的,寿康宫安稳归安稳,但……那里没主子啊。”
说到最后春婵将声音压到最低,这话要是被人听去了她的脑袋也就可以搬家了。
感受着这份全然的信任,心中酸涩越发难忍,嬿婉刚想安慰春婵几句,想要开口时才发现嗓音中已带哭腔。
“你…你别哭啊。我就是觉得有主子坐镇的会好过点,起码能有赏赐拿不是。”
银子是个好东西,尤其等到她们二十五岁出宫后,这可是最有力的依仗了。
但看到嬿婉那微红的眼眶被白皙皮肤衬得越发可怜,春婵哽了下,开始满脑子地搜刮慈宁宫的好处:“但寿康宫里肯定比其他地方事少,先帝爷高寿,圣上肯定也不差的……”
怎么会,今年这宫里就该挂白幡了。
嬿婉耐心地等春蝉说完,自己也平复好了情绪:“嗯,是我想的浅了。只是今日我听说寿康宫里人手少,分拨到宫人头上的东西也会多,觉得即便每月只拿月例也能攒不少银钱。”
想到嬿婉曾提起过的凌侍卫,春婵恍然大悟,她就说嬿婉怎么会做这样的选择。
但想想说的也没错,四执库里活计多,人也多,不受剥削就很难了,更别说去各宫送衣裳时拿赏钱了,出宫了都不一定能轮到她们。
嬿婉见春婵似有所动,暗暗拱了把火:“银子很重要,但身体也重要不是,我不想像芬姑姑那般眼花了,针也拿不起了。”
听到这吐槽芬姑姑的话春婵下意识一激灵,但也免不得去想:在宫外女子要想挣钱主要就是靠绣活,若是拿不起针了她家里怎么会容她白吃白喝,肯定会随便找户人家,拿她去换礼钱的!
几乎做出的决定的春婵对上嬿婉那充斥着希冀的目光,有些张不开嘴:“嬿婉,我……”
“春婵姐姐,在宫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嬿婉握住春婵的一只手,语气认真:“我也是有私心的,想要你陪着我,当我的依靠。”
春婵有点想哭:“你哪里需要我帮忙啊?”
“怎么不用!”嬿婉端起陶碗将剩下的水喝净,亮了亮空碗:“我这一回来就有热水喝,就有热炕睡,都是因为春婵姐姐啊。”
见女孩全然不提对自己的提点帮助,只说她顺手做的小事,春婵惺了惺鼻子,哑声道:“嬿婉,哪怕以后出宫了,只要你说,无论在哪我都帮你。”
“嗯!”
油灯上的烛火炸开一个火星,屋内更加明亮;炭盆中的炭又烧完一块,屋内越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