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上,少了胡平和张亮二人恭维的声音,甄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毕竟他们的话还蛮好听的。
“府君,这是下吏府中新摘的腊梅花瓣,此物最是高洁,如今用来煮酒,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甄厉作为一个好附庸风雅,品评清谈的士人,对于这种调调自然非常喜爱。
二人此刻正相对而坐,一边梅花煮酒,一边观城楼下袁敞大破日律狼山的英姿。
梁诩人虽然长得方面大额,但说话却一点不似武人那般粗鄙,几句话下来,便引得甄厉喜上眉梢。
“梁掾之前在武泉塞任塞尉真是屈才了,像你这等大才,本将早该将你收入府中,让你为郡中干些实事才好。”
梁诩心想:老匹夫,要不是吾的财货和马匹起了作用,呵,能不能得到封赏还另说。
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身体却是诚实的。
等甄厉说完,梁诩马上避席下拜道:“幸有明府,下吏不过中人之姿,所学不过尔尔。府中如诩这般人物,车载斗量罢了。”
“哈哈哈。”
甄厉得意的点了点头,一边抚着下颌的长须,一边笑着说道。
“梁掾自谦太多,且罚你多饮一杯。”
重新回到坐席上的梁诩饮尽杯中热酒,转头向栏外淡淡的说道:“此酒虽美,但袁长史那边也快结束了。”
晃了晃手上的耳杯,口中带着几分惋惜的语气说道:“没了佐酒之景,此酒再美,不过是凡物罢了,哎。”
城门楼上,二人悲雪叹冬。
城墙外,袁敞领着众骑一路踏破十几重敌骑的阻挡,如同一条游龙般在鲜卑骑兵中所向披靡。
没过多久,竟已快要冲至日律狼山的身前!
观此情景的甄厉说道:“袁长史一个中原世家子,竟然如此勇猛,正可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也。”
此刻他心中的担忧已尽数散去,这次。
他又赌赢了!
梁诩木木的看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想来那人应该能与袁长史一比吧。
至于那人是谁?
那便是,曾经自己的下吏。
王苍,王伯羽。
这小子曾经五骑破千人鲜卑聚落,前些日子,又以七人入营大破日律部大帅日律推演的先锋三千骑!
虽然两次都是夜袭,但第二次可是整整三千骑啊!
小时候,他还听说过护匈奴中郎将张公大破鲜卑,斩首二百级的辉煌事迹。
虽然斩获不多,但就这样还算是那些年来少有的大胜。
而且听信使说,王苍还把其中的俘虏和鲜卑人转化为了义从和屯田卒。
此时的武泉塞虽说进取不足,但依托城墙坚守的话,必然可以熬到日律推演退兵,到时在诸县尽失,独云中县和武泉塞得以保全的情况下,必然又能在功劳簿上划上一笔大大的功绩了,这小子真是羡煞旁人。
由于这会儿的道路隔绝,信使还在路上,后面的大破日律推演之事,梁诩还不知情。
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让梁诩羡慕嫉妒到快要发狂!
下次再见时,必须要让这小子分润些功劳和首级出来。
毕竟,自己曾经是他的上吏不是?
端起耳杯,小口喝了点这温热的高洁之酒,有些感慨的说道。
“府君何其之幸也。”
甄厉有些不明所以,出口问道:“梁掾此言何意?”
梁诩又抿了一口,神色复杂的说道:“新任的武泉塞尉王苍曾经不过是下吏手下的一个什长,入塞区区几月,却已连破鲜卑两次,斩首几千级之多。”
“此子虽不及袁长史,但也算是州郡间少有的英杰了。”
甄厉也跟着感慨道:“是啊,这小小的云中,户不过几千,口不过几万,却出了张掾,王塞尉这种本地英杰,属实是人杰地灵了。”
这话也没说错,因为除了张杨和王苍外,甄厉是冀州中山人,而袁敞是豫州汝南人,梁诩他自己则是凉州安定人。
所以严格来说,他们都不算本郡人物。
但王苍的横空出世,打破了二人对于云中这种偏鄙边郡的印象。
可能曾经的历史中,有王苍这么一号人物,但绝对不出名。而纵观整个汉末,其实这偌大的一个郡,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张杨了。
说起这个,梁诩忽然想起自己的家族,曾经的安定梁氏何等辉煌,远可与那秦国的秦王政、赵国的赵王雍的祖先同宗同姓,近些时候也出了梁商、梁冀两位大将军和三位皇后,如今自己却落得个太守属吏的地步,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先祖是好。
梁诩对面的甄厉也想起自己家中,这一代好像就自己做到了郡守吧?作为一个累世两千石的家族,竟然要靠一阉人才能保住富贵。
伴随着酒气升腾,那烟雾逐渐模糊了二人的眼。
另一边,泪水也从日律狼山的眼中溢出,因为...
他逃跑了!
之前的那些骨气随着范钧被流矢射落马下,又随着袁敞等人直接撞进众多骑兵之中,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时还算锋利的马刀砍到他们身上竟然丝毫不起作用,就像是给他们挠痒痒一般。
而袁敞等人的长戟、骑矛、环首刀劈砍而来,这些没有着甲的鲜卑骑兵就像纸张一般,顷刻间,便被那十几骑连番突进达几十步之深!
这还怎么打?
至于那角弓射出的箭矢更是无用,连外层的甲胄都刺不透。
也就从汉人那里抢来的弩好使一些,虽然打那些怪异骑兵没用,但用来对付其身后的甲骑,效果还算可以。
但就是这些魂灵一般的恐怖骑兵,已经把己方一两千骑打得军心涣散。
许多鲜卑骑兵都逃得远远的,情愿去冲击汉人的军阵也不愿意在自己身边多待,这下该如何是好。
不如,来日再战?
日律狼山不愧是亲生的,和他那父亲是一个性格,从那逃跑的想法在心中酝酿,没想多久,心中无感,手上已经开始动了起来。
“头人跑了!”
“头人跑了!”
随着日律狼山的掉头,那些眼睛尖的,机灵些的甲骑大声嚷嚷起来。
甄隰随手把身侧一个倒霉的鲜卑骑兵人头借来,将其向上举起,纵声高喊道:“你家头人在此。”
“日律狼山人头在此。”
又有些甲骑大喊道:“头人死了!”
“日律狼山死了!”
此时,由于日律狼山的逃跑,那些离得远些的鲜卑骑兵不清楚情况,见众口铄金,场上到处都是嚷嚷声,心中信了一半。
见那些恐怖的骑兵快打到身前的时候,心中已然全信。
干脆不再理会那些小帅、长老的呵斥,闷头着就往后跑。毕竟连头人都死了,那之前承诺的诸多好处自然没人会兑现,此刻留在原地和汉人拼命不就是。
厕所里点灯...
而前头的日律狼山双目含泪,深深的屈辱感萦绕在心头,真是有苦也说不出来。
场上的嚷嚷声此起彼伏,自己又确实跑了出去,这该如何是好。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既然都逃跑了,那算了,破罐子破摔。
我再跑远点!
戴着面衣的袁敞听到众人的喊声,努力从那两个小小的圆孔中往前望去。只见前头的鲜卑骑兵还是密密麻麻,虽然看样子是在溃逃,但跑的还不够快,败得还不彻底。
看来,得给他们加一把火了。
连连催动胯下的战马往前猛冲,这匹枣红马像是压榨出了身体中的潜力一般,速度竟然不比那些鲜卑轻骑慢多少。
有些胆大的往后望来,见袁敞等人死死的咬在身后,更是惊的手脚发软。
你番狼奔,我番豕突,一场突骑战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追逐战。
袁敞追了半天,将这伙败兵从中截开,其中一支人马没有去管,另外一支离甲士那边近些,看到人多,便闷头往那边逃去。
袁敞当机立断,先把甲士那些的解决了,把好打的给他杀散先。
“转向。”
袁信手中大旗开始挥舞起来,后面众多甲骑见状,紧紧的跟随在袁敞身后。
那些冲阵的鲜卑骑兵本就死伤惨重,从那冲锋路的厚厚尸体便能看得出来。
甲士中的曲长和队率闻得动静,组织前排甲士慢慢往前逼近,将中间夹着的鲜卑骑兵的活动空间进一步卡死。
“汉狗的乌龟壳挤过来了。”
“后面的那些恐怖骑兵也向着我们冲来了。”
这些士气狂降的鲜卑骑兵慌神了,由于日律狼山的逃跑,这下子连个指挥的都没有了。
在相互眼神示意下,几名靠在外围的鲜卑骑兵丢下兵器,转身就往外逃去。
牵一发动全身!
何况是两处战场尽皆溃散,偌大的战场上乱糟糟的,许多鲜卑骑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把本就混乱的局势搅得如同一滩浑水一般。
快被安沁突到身前的狼骨吐出一口长气,那颗随时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但那安沁也是个狠人,见周边尽是乱象,把日律狼山的胞弟日律狼角和几个头人都喊了过来。
“诸位,此刻我等已经快冲到狼辰、狼骨等叛逆身前,如果不能将他们的人头摘下,我实在不甘心,接下来就让我率领头人的本部亲骑冲阵。”
日律狼角立马远望,发现这里竟是场上唯一安静的地方,微微沉默,然后死死的盯着安沁说道。
“安统领,你是我兄的亲卫统领,我兄将我等的交给你,必然是对你极其信任,我狼角也信你。”
安沁闻言,点了点头,复又看向其他几个头人。
见日律狼山的胞弟都同意了,他们自然不会拒绝,加上冲阵的又不是自己手底下的士卒,那何乐而不为了。
加上他们知道,这会儿主帅日律狼山不知为何,率领的几千骑忽然溃败,自己等人聚在一起才能活下去,自然乐得抱团取暖。
“诸位,且看我取下叛徒首级。”
几人点了点头,立马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神色有些不安。
过了不久,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被丢在了地上,几人往地上看去。
那分明是狼骨的首级!
日律狼角皱眉问道:“狼辰那叛逆呢?”
安沁神色复杂,开口解释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各位。”
“好消息是狼骨被我当场杀了,这是他的首级,狼辰被汉人当场射死,而狼鹜也被汉人阵斩,狼魑去了汉人营中再没回来。”
日律狼角嘴角抽了抽,问道:“那安统领,坏消息呢?”
其他几个头人也疑惑的看来,安沁有些恐惧的说道:“我看到汉人中有十几骑造型怪异的恐怖骑兵在屠杀我们的士卒。”
几人离得最远,故而没看到这景象。而刚刚那队骑兵从狼骨的部众身边经过,安沁本来也没看到,但那一杆大纛太过显眼,由不得他注意不到。
“安统领,不就是十几骑吗?至于这般吓人吗?”
日律狼角有些奇怪的问道,好奇一向勇猛着称的安沁竟然吓成这般鹌鹑样子。
“我们的马刀看到那些骑兵身上竟然砍不动,而他们连战马都是披甲的!”
“什么?”
“具体事宜等你们见过后就知道了。”
“现在我们马上就走,保存力量,等弄清楚那些骑兵什么来路再说。”
虽然对安沁所说的话比较怀疑,但地上那颗狼骨的人头骗不了人,要不是知道安沁是个鲜卑人,几人都以为他背叛了。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让整个战场上最后的抵抗力量彻底丧失了斗志。
而始作俑者袁敞等人却不知道,他们依照着甄隰指的路线,一路将那些聚在一起的鲜卑骑兵杀散,然后赶往下一处。
不过小半个时辰,除了汉军之外,战场上竟无一处有组织的地方!
城门楼上,喝了几杯热酒的甄厉觉得有些头晕,冲着对面的梁诩说道:“本将终究是老了,几杯酒下肚,竟然感觉有些乏累。”
“城外的战事已经不用操心了,等袁长史回来喊我,我先...”
“呼,呼噜,呼...”
梁诩还没回话,甄厉就已经倒在案上睡得香甜,有些发笑的摇了摇头:“哎,这府君。”
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些天的担惊受怕让甄太守心力憔悴,如今见战场胜负明了,加上喝了点酒,睡过去也实属正常。
“来人,送府君回去休息。”
听到楼上的呼喊,那些太守府中的小吏走上来将甄厉背负下去,留下梁诩一个人自饮自酌。
“呵,弄来弄去,最后又是吾一人独饮。”
“太过无趣,太过无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