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昭在松风阁待得越来越不舒心,因为汤予荷得了几天的假期,在松风阁躲清净,不大出门。
这日无事,邀请李云昭在榭台下棋。
“贾姑娘,若能选择身份家世,你愿意做什么样的人?”汤予荷落了白棋,温和问道。
李云昭看着棋局,认真地想了想,眼前一亮,又吃他一子,而后才漫不经心道:“大人说笑了,若能选,谁不愿做那家财万贯,福大命大,无忧无虑且又万事顺遂的……天命之人。”
汤予荷垂了眸,长睫在阳光下倒出小小的扇形阴影,满盘可追击的地方,他却落子在无用之处。
小小的棋局,似容纳不了他的真意。
他道:“我愿做审配,而非孟达。”
审配对主公忠贞,宁死不屈,而孟达却是背叛之徒。
棋盘上你来我往,李云昭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又吃一白子,笑容浅显,声似冰泉,“这二人皆无好下场,我瞧大人面相好,是个有福之人。”
“……是吗?”
汤予荷白皙修长的手搭在梨木桌上,沉默良久,搁下黑棋,“贾姑娘技高一筹,我认输。”
“不,大人不必认输,”李云昭两指夹着黑棋,很快定了生死,“杀。大人,你输了。”
她笑了笑,起身离去,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三月三十日。
岑太傅的忌日。
李云昭自回到京都以来,总是多梦,过往诸多事情时不时蹦出来,在她脑海里窜来窜去,磨得她不堪烦忧。
入夜后,她披了外衣,呆呆地靠在窗台上,吹风看夜景。
桥廊又有灯笼移动,是汤予荷去岑府祭拜岑太傅回来了。他今日出门的时候,却命人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岑府走走。
李云昭想了两天两夜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哪里露馅了,是她太迟钝,还是汤状元太聪明。
她与汤予荷认识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
在死之前,李云昭信任他,不凭对他的了解,仅凭汤氏一族和岑太傅的忠诚无私,她也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喝下他奉上的酒,她想一步步将他送上高位,有一天,做她身边最大的臣子。
可她却死了。
她不得不忌惮他,猜忌他,怨恨他。
黑夜中,桥廊前方的人依旧抬眸,朝那扇窗看去,与她遥遥相望。
李云昭被他看得一身鸡皮疙瘩,那双眼睛好似黑夜里冒着青光的狼眼,深不可测,意味不明。
汤予荷想要什么?
皇帝近臣,向一个一无所有的先帝表忠心,为了什么?
没多久,她的房门被敲响,然后传来汤予荷语调平静的声音。
他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站在门外,不再多余试探,平静地摊牌道:“殿下,我替你拜了,我告诉他,你回来了。”
门扉毫无预兆地从里边打开,李云昭伸手一把将他扯进房间,他没有防备,被她按在了墙上。
房间里烛光摇曳,汤予荷垂眸看着她,还没说话,便感觉到心口处抵着冰冷的匕首,锋利的顶端刺破他素白的外袍。
他面色从容,眉目如荒山流水,平淡陈述道:“殿下,你恨我。”
“我为什么不恨你?”李云昭咬牙切齿,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压去,“你杀我,我为什么不恨你?”
汤予荷垂下头,喉结微微滚动,愧疚道:“对不起。”
李云昭简直气笑了,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面前的人,“对不起有用吗?我杀了你,也说对不起好不好?”
她死死地瞪着他,眼中的怒火恨不能把他烧穿个窟窿。
即使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可他也是害死她的其中一环,李云昭做不到丝毫不怨恨,不愤怒,她不是圣人。
匕首尖端穿透衣衫,刺破他的皮肤,再进一寸,触及心脏。他闷哼一声,微微蹙眉,脸色有些苍白,“殿下,要杀我吗?”
“为什么不呢?”李云昭有些丧心病狂地想,反正她都成这样了,好赖还能杀一个汤予荷陪葬,简直赚了。
汤予荷只要动手,随时可以反杀她,可始终不做反抗,闭上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
“臣,谢殿下赐死。”
李云昭气息不稳,手有些发抖,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气急败坏道:“蠢物,一群没用的东西!”
竟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毒死,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殿下……”
李云昭手一甩,将匕首扔在地上,斥道:“闭嘴,别这么叫我!”
胸口有些热流渗出,汤予荷伸手摸了摸,手掌顿时沾满鲜红,他闭了闭眼,却缓慢跪下地。
“谢殿下开恩。”
一声声殿下,让李云昭火冒三丈,心里更加堵得慌,“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眼。”汤予荷回道,“殿下,你的眼神和语气很独特。”
眼神?仅凭眼神汤予荷就能认出她?骗鬼。
她坐回椅子上,沉思许久,眼底泛起凌厉之色,定定看着他,冷声问道:“汤予荷,你跟我,还是跟李皎。”
汤予荷抬起头,不偏不倚地直视她,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沉痛,嗓音低沉,“臣,愿追随殿下。”
李云昭诧异地看着他,眯起眼睛,迟疑道:“即使谋逆?”
汤予荷捂着心口,沉默片刻,回道:“即使谋逆。”
李云昭摇头叹笑了两声,低声唤道:“汤予荷。”
“臣在。”
她声音恨恨:“你是个蠢物。”
汤予荷沉默良久,才叩首道:“谢殿下夸奖。”
李云昭道:“起来吧。”
他却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嘴唇嗫嚅,试探地问:“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李云昭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起来,又按坐到椅子上,“金疮药在哪?”
“隔壁第二个房间,朝南的柜子上。”
李云昭转身出门,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心软是病,得治!
过了片刻,李云昭携药而回,将药罐放在桌子上,手自然而然地搭在汤予荷宽阔的肩膀上,一副要帮他脱衣的架势。
汤予荷一愣,出声道:“殿下,我自己来。”
他并未犹豫,伸手利落地脱光上身衣物,胸膛精健,肩宽窄腰,倒是一副好景色,只是心窝处一个鲜红的小口子,不深不浅,流出的血痕一直蔓延到腹部,在白皙的肌肤上染了红色。
李云昭拔出瓶塞,将金疮药倒在伤口上,然后用绷带在他胸口缠了几圈,认真地固定打结。
汤予荷一层一层穿回衣衫,李云昭走到窗边站着,吹着风,问道:“汤予荷,你想要什么?”
汤予荷不答反问:“殿下想要什么?”
“报仇雪恨。”李云昭手搭在窗台上,背对着他,“到底是谁要杀我?你有没有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