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白承夕入组以来拍得最艰难的一场戏,庞子青甚至连剧本都不看了,场外围观小妹出丑。
她总是抓不住正确的情绪。
李沥灵跟着哥哥在人世间生存了一段时间,渐渐有了些人样,但此时还是兽性思维主导着她的一言一行。
这场戏中,她想赶紧杀了胡家家主去找肥羊,又觉得普通人应该不会用这种方式赶客。
在人性与兽性的拉扯下,她不仅要表现出不耐烦,还要表现出一丝迷茫挣扎。
不知道是第几次喊咔,洪见山耐心耗尽,气得咵咵捶墙,对着白承夕一顿暴风输出:
“你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我看你网上骂人那么溜,你怕什么啊?”
“你看看你,你演的是个啥?这是迷茫和不耐烦吗?你这样子像见了鬼!”
……
洪见山狂喷了十几分钟,喷得白承夕耐心彻底耗尽,甚至想张嘴骂人,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一言不发站着挨骂。
最终,洪见山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太差劲了,你一点也不适合当演员。”
说着,他挥了挥手:“杵这干什么?一边找状态去!”
白承夕抿了抿唇,憋着一口气走了。
一旁的元新实在看不下去了:“老洪,骂过头了吧?她的肢体语言非常出色,杨菲菲在她这个年纪也达不到这水平。”
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肢体语言这么到家的年轻演员了。
演员需要对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筋腱和器官进行训练。
只有这样,在表现一个角色时,才能做到从表情到四肢、再到每一寸肌肉,都保持高度一致,不出现违和的部位。
打个比方,一个顶级演员,他演猫,浑身上下哪都是猫,高度配套。
而次一些的演员,他可能表情像猫,手不像,手像了,脚又不像。
哪怕四肢协调成功,说不定形态又不像,总之,他做不到完全配套,他只能调动个别器官和肢体。
也许白承夕自己都意识不到她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是一名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年轻演员。
天赋卓绝,灵气四溢。
况且她还会武术,虽然不能和专攻武术几十年的顶级人士相比较,但她现在的水平,放在娱乐圈也是一顶一的存在。
这样优秀后生,老洪怎么能因为一场戏就全盘否定她呢!
过分!
元新愁得唉声叹气。
洪见山斜他一眼,转头望向那个纤瘦的背影,眼中满是期待:“我知道,可玉不琢不成器,她刚才其实已经做到了,只是她自己没发现,让她自己琢磨一下吧。”
终归是太年轻了。
白承夕走到片场大门,望着天空发呆。
以前都是她骂别人,今天是她被别人骂。
这个别人,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导演。
他执导过无数优秀的影片,而她几乎一无所有。
想和他对骂,都缺乏底气。
这算是她第一次拍戏,是不是正如洪见山所说,她不适合当演员?
正当她自我怀疑时,刘道成突然从一旁蹿了出来。
他左顾右盼一阵,把白承夕叫去角落,狗狗祟祟地说:
“你别怕,我这人很好相处的,至于他们三个,也没那么厉害,洪导十岁还尿裤子呢!”
“……”听到洪导的丑事,白承夕双目大睁,迅速清除杂念,把低落的情绪抛到九霄云外,进入吃瓜状态:“这么大还尿裤子啊?”
“对啊,所以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别怕他,他就是脾气暴躁,嘴上不饶人。”说着,刘道成压低嗓子问:“你想学马伽术吗?我可以教你,只要会这个,随便欺负洪见山。”
“不了。”
白承夕赶紧拒绝,马伽术太危险了,用不好的话,会成为法外狂徒,喜提国家分配的住房一间和铁饭碗一个。
刘道成满脸遗憾,他捋了捋思绪接着说:“你也别怕元新,他年轻时网恋被骗了五十万,对方是他邻居,男的,七十岁。”
他一边说,嘴里一边发出“啧啧”声,那表情说不出是嫌弃还是幸灾乐祸。
消息过于炸裂,白承夕一脸震惊,努力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
片刻后,她试探着问:“对方用了变声器吗?”
“差不多吧。”
“原来如此,网恋要不得啊。”白承夕总结道。
见她消化完这个瓜,刘道成又抬出一个新鲜的:“还有何长生,有一次首映礼,他上完厕所裤链没拉,全被录下来了,一把年纪还穿小黄鸭内裤,全网丢人呐!”
白承夕在脑海中描绘着那副景象,脚趾开始抠地。
抠完三室一厅,她赞同地点点头:“确实挺丢人。”
没想到刘导竟然掌握了这么多秘密。
一口气吃了三个瓜,过瘾!开心!
桃花眼中浮出一丝渴望,殷切地看着刘道成:“刘导,你有什么丢脸的事吗?能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吗?”
“……”
刘道成脸一拉,面无表情地走了。
?
不分享了吗?
白承夕原地懵逼。
送走刘道成,没一会儿,何长生溜达到她身边,做出一副和她偶遇的样子,诧异道:“小白,你也在这啊?”
“……”好浮夸的演技。
何长生也左顾右盼一阵,把她带到一个更加阴暗的角落,神态动作和刘道成如出一辙。
他邪恶一笑:“小白,你别怕他们三个,他们就是一句话的现实写照。”
白承夕困惑歪头:“哪句话?”
何长生四十五度抬头,张开双臂拥抱天空:“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那确实,每当我觉得自己是个水货时,总能发现更水的人。”
看来何导也有瓜要分享,白承夕稍微偏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他们怎么个水法?”
“嘿嘿!”何长生的笑容有些变态,一看就掌握了另外三人不少黑料:“洪见山,他十岁时在床上拉了一大坨!”
“……”白承夕疑惑挑眉,到底是尿床上还是拉床上?
怎么刘道成和何长生的说法不一样呢?
“你什么表情?我这可是独家新闻。”说着,他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没人后,胆子大了起来:“还有啊,元新喜欢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为了追求人家,白给人家五十万。”
白承夕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他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那老头没多久就去世了,元新现在是个鳏夫,不过在上一个剧组时,有一次我失眠出去遛弯,看到他和刘道成在公共厕所搂搂抱抱,一把年纪夕阳恋,还是同性,啧啧啧……”
说到这,他摇了摇头,似乎不太赞同这桩亲事。
消息太过震撼,白承夕缓了十几秒才委婉地问:“嘶——,你会不会看错了?”
“不可能,我亲眼所见,刘道成背对着元新,元新把他搂在怀里,前胸贴后背的,哎呀呀,没眼看!。”
“……”
白承夕试图分辨这个瓜是真是假。
见她眉头绞紧,何长生继续安慰她:“人无完人,他们三个浑身都是毛病,别怕他们,放轻松,年轻人。”
白承夕神色复杂,无言以对,只能缓缓点头。
何长生见状,拍拍她的肩膀,慈眉善目:“待会儿好好表现,你一定能凭这剧一鸣惊人!”
说罢,何长生一脸满足地离开了,只是不知道他在满足些什么。
沉思片刻,白承夕觉得自己大概低估了这个剧组,没想到这个剧组有那么多秘闻,几乎让她大脑过载。
她决定去远处走走,好让自己清醒清醒,哪知刚走出没几步,就被元新拦住去路。
元新冲她一招手,双眼冒着精光,神神秘秘:“小白,你过来。”
“……”
白承夕面带同情,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被同事卖了个底朝天。
元新上下打量她一眼,语带担忧:“你还好吗?你千万别怕他们,他们三个就是小弱鸡。”
白承夕也不走了,往门框上一靠,好整以暇地问:“怎么个弱法?”
她倒要看看,元新嘴里是什么版本。
元新从兜里掏出一把葵瓜子递给她,她摆了摆手表示不吃,元新就自顾自地嗑起来。
“洪见山他大小便失禁。”
“……”空气中好像有什么味道,白承夕捏了捏鼻子,面露同情:“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呢。”
元新呸呸两口吐掉瓜子皮:“可不是吗!”
片场人来人往,不适合吃瓜,元新把她拽到一个无人的角落,继续大肆爆料:“还有,何长生喜欢鸭子!”
鸭子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意思,白承夕凑近半分,好奇问道:“是指小黄鸭吗?”
元新摆摆手,眉峰狠狠挑动几下,露出一个油腻的表情。
“当然是那种鸭子,他是同性恋。”
虽然是夏天,但戏服却是长袖,白承夕双手往袖口里一插,摆出一个农民揣的姿势,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道?”
元新收起瓜子,一拉袖口,跟着揣上了。
他嗤笑一声,压低嗓子,仿佛在接头什么组织机密:“我当然知道了,我早就洞悉一切,他总是打听我邻居,我那邻居是个七十岁老头,他口味真奇怪,居然喜欢年纪大的。”
“……”复杂的信息在白承夕的大脑内交织,她顿时觉得自己的cpU有些卡顿。
足足消化了半分钟,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元导,你那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挺可怜的,生病住院,一把年纪没人管,我借了五十万给他看病,到死也没还给我。”
“……”
原来是这样吗?
全新的版本出现了。
白承夕满腹狐疑,发出试探:“元导,这么说来,你和刘导的关系更好咯?”
一听刘道成,元新立马露出一个嫌恶的神情。
“谁和他好了?!他不爱卫生,上次和他一个剧组,不知道他上哪玩去了,惹一身虱子回来,半夜三更,叫我在厕所帮他逮虱子,别提多埋汰了。”
“……”
行吧,每个人一个版本,一时之间她竟然无法辨别谁真谁假。
外出溜达一圈,脑子不仅没清醒,反而被三个中老年男子搅成浆糊。
好在吃了几个瓜,心情倒是放松了。
冷静片刻,白承夕决定去找洪见山取取经,讨论一下表演细节。
刚踏进片场,洪见山就有所察觉,凉凉地扫她一眼,还是那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怎么样?找到感觉了吗?”
白承夕摸摸鼻尖,老实交代:“没有。”
但是吃了几个瓜。
她仔细观察着洪见山,怎么看都不像大小便失禁的人。
洪见山没注意到她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冷哼一声,冲她招招手:“笨死了,过来看,其实你已经找到感觉了。”
白承夕将信将疑地走过去。
屏幕里播放着洪见山狂喷她的片段。
被喷得久了,她面上堆满了不耐烦,直到洪见山说出那句“太差劲了,你一点也不适合当演员”。
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错愕和迷茫。
洪见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刚才我骂你那么狠,难受吗?”
没明白他这么问的意图是什么,白承夕沉默地看着他,寻求一个答案。
“刚才你怎么都演不出不耐烦和迷茫,但我一骂你,一否定你,你就演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白承夕恍然大悟,几乎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大导演:“因为我…难受了,我对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很少内耗,不代表她没有情绪,她只是能很快从恶劣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但洪见山骂她、质疑她时,她的难过是真的,对自我的怀疑也是真的。
洪见山满意点头,指着屏幕说:“孺子可教,这一瞬间,你将不耐烦和迷茫之间的拉扯表现得淋漓尽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优秀。”
被夸了个措手不及,白承夕满脸错愕。
“我听卫钧卓说,你的老师是陈晓叙,她是个很厉害的演员,别辜负她的教导。”
说着,洪见山拍了拍她的背,把她往门口推去:
“再揣摩揣摩,找到感觉后,回来继续拍。”
白承夕慢吞吞地来到片场外,这里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干粗壮,据说是镇里年龄最大的树,不知道在这伫立了多少个年头,任劳任怨地为一代又一代人洒下树荫。
她席地盘腿而坐,抬头望着浓密的枝叶,内心揣摩着洪见山的话。
原来她能做到。
她只是没找到方法。
白承夕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她忽然想起,在某一次表演课上,陈老师对她说的话——
【你要学会集中注意力,一旦你进入表演,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你不能被外界干扰,被干扰了,就是你的错。】
【小白,学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所扮演的角色身上。】
【小白,你的表演不能只浮于表面,你要把这个角色的精神生活展现出来。】
【小白,人生有无数激烈的情绪,痛苦的挣扎,都是演员的宝贵财富,去窥探自我吧,把它们统统找出来。】
她对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就抓住了李沥灵的精神状态。
原来如此。
此刻,洪见山的实地教学和陈晓叙的的言传身教仿佛拧成了一根绳,汇聚于她的血脉,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
忽地,她又想起另一堂课,她和陈老师对戏——
【你在怕什么?】
【怕接不住您的戏。】
【别怕,年轻演员接不住老演员的戏很常见,有时候并不是年轻演员水平不够,而是你们这些小年轻惧怕老演员的名气,在心理上就打了退堂鼓。】
白承夕忽然感到耳边有轻盈的脚步声,她睁开眼,入眼一片漆黑,不远处站着一个瘦弱的人。
她浑身脏兮兮的,神态带着对世间万物的不屑一顾。
是你,李沥灵。
李沥灵施施然靠近,围着她走了一圈,语气轻蔑:“你真胆小,不过是几个多练了几年功的老不死,就把你吓成了怂包。”
“你扼住过活物的脉搏吗?生命在手下颤抖的感觉,你体会过吗?”
“人也一样,都是猎物罢了,你这种胆小鬼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绕完一圈,李沥灵忽然蹲下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白承夕望进一对阴鸷的瞳孔。
“就你这种普通人,怎么可能驾驭我?”
白承夕的神色倏然一变,桃花眼中染上一丝血腥阴狠,和李沥灵那对招子如出一辙。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为什么要驾驭你?”
说着,她一把抓住李沥灵的手,手指穿插进对方的指缝,紧紧相扣。
野兽的血脉在四肢百骸奔腾,她幽幽开口:
“我就是你。”
生存,不过是一场又一场赢了活着、输了死去的狩猎游戏而已。
我怎么会害怕。
白承夕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好像看到李沥灵一点点消散,又一点点融入到她的身躯。
灵魂仿佛飘荡起来,她冷眼俯视着地上忙忙碌碌的蝼蚁。
小镇古朴,处处都是银杏,绿油油一片,生机盎然,真是个美丽的狩猎场。
染上鲜血一定更加美丽。
忽然,她在诸多蝼蚁中看到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身躯已有骨沉之势,看起来脏兮兮的,气势却沉稳慑人。
这是她的哥哥。
阴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挣扎。
不,也许,这不是猎场。
因为这里有哥哥。
十分钟后,白承夕重新踏入片场。
洪见山只看她一眼,便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成了,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