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河畔以及那群山中刮起大风。
天空阴沉,云雾低垂,密布的彤云布满苍穹之下,遮掩圆月。
大地昏暗如晦,黯淡的天光下,万物萧瑟,荒草摇曳。
那白衣的人影与远处的群山,以及刮来的大风融为一体,隐于夜色之中,悄然不可见。
李洲白面色落寞,他们兄弟姐妹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可那偌大的李府,似乎都不会疼惜这血脉亲缘。
正因如此,李洲白拜入养龙观之后,才会极少回家。
李伯都看到李洲白的神色,眼神不变,极为坚定。
“我云州李家绵延百年,算上四处支脉,族中人口何止千人?可是在天下世家中,莫说是无法与大虞六姓相比,即便是与其余几十个大姓相比也远远不如。
父亲之所以能够胜任尚书之位,还靠祖父的遗泽……可登上了如此高位,李家却没有匹配的门楣,做起许多事情来,仍然要仰仗他人。
看似尽揽户部大权,也确实赚得了许多钱财,在这天下养了许多门客,经营了许多产业。
可这终究不过是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如今我李家血脉遍布天下,云州李家所有人都仰仗着我们主家,云州祖祀祭祖之时,哪怕是族长都要站在父亲身后,若是父亲不为宗族考虑,不为我李家后代留下一些什么,等他死了,那我李家往后的祖孙后代,又能有何为?”
李伯都语气中带着些感叹,群山中的大风呼啸而来,却吹不起他身上的衣摆。
“这天下广阔,却终究不过是人吃人,我李家得了许多财富,往后必定杀机汹涌,不知多少人在盯着我们李家。
所以,父亲要在卸任户部尚书之前,料理好许多事……司、李两家的婚约,便是其中的契机……洲白,你已过了三十岁,却不愿成家,又不愿撑起李家来,如今又来坏父亲的筹谋,实不应该。”
李伯都语重心长。
李洲白却皱起眉头,道:“要为宗族考虑,要为天下云州李家血脉考虑,难道就要牺牲姐姐?
十八年与至亲之人离散,只为今时今日嫁去他人府上,做一个妾?”
李伯都面色如水,神色平静:“李音希乃是我李家血脉,那是父母生养。
遵父母之命本来便是天经地义……李家养育了她,她在李家的豪奢之中获得了颇多好处,如今到了她牺牲的时候,便是不愿意又有何妨?”
“而且,去了司家,并非是委屈他,说是做妾,可实际上却与主母无二,又有何不好?
跟随陈水君这么一介平庸之人,便是有父亲与我提携,可他修行天赋弱小,又无本家底蕴,终究不过四五品便要止步。
音希又能靠他些什么?”
“所以父亲与二哥,是在为姐姐好?”李洲白低着头:“可我记得十八年前,祖父已经几次答应陈水君与姐姐的婚事。
至于李家对于姐姐的养育之恩……难道兄长忘了,若无姐姐与陈水君,父亲早已经死了,活不到如今,更没有机会考虑世家门楣之事!
这难道还不够报答养育之情吗?为人又如何能够言而无信?”
李伯都沉默,终究摇头说道:“怪只怪陈水君血脉平常,天赋不堪……怪只怪谢家谢无拘突然前来家中提亲。
陈水君与那位谢家大兄相比,就如同萤火对比天上明月,如同山间沟渠对比河海,晦暗无光……若无音希珠胎暗结,音希本应该嫁到大虞六姓之一的谢家……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陈水君不是音希的良配。”
李洲白抬起头来,神色愠怒:“想要福泽宗族、子孙,若是仰仗他人,贪图他人之势,终究不过是水中月、镜中。
看似繁华壮美,却捞不到,摘不下……
二哥,你得了龙脉机缘,我有幸拜入养龙观,若是再加上四姐、陈水君,再加上陈执安,何愁李家不兴盛?
为何偏偏就要仰仗他人,偏偏要闹到如此地步?
甚至逼得陈执安这样的少年人物,都不得不铤而走险,想要前去执印,因此恶了天下世家!”
李伯都抬头望向天空,天上云雾卷动,遮住了明月。
这燕辞河畔几乎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他眼神中带着些唏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因为我获得龙脉机缘之后,才知晓造化境界究竟意味着什么,又究竟何其遥远。”
“造化境界妙不可言,可却如同天上明月,看得到,摸不着。
至多抬头仰望明月时,感叹一句月华柔美。
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止步玉阙境界,甚至止步于玉阙圆满,一生都无法踏足造化境界。
而我修行到玉阙第五重已经颇为吃力,登天之梯,一阶难过一阶……
可是司远瞾不同。”
李伯都说到这里,眼神中照出几分光辉来,道:“我曾见过他手持名枪【青天】演武,他长枪直刺,仿佛要刺穿天上的星辰。
他所修神通,也玄妙无比……他所行之路,步步坚实,那时我便知道他比我更强,他必然能够踏入造化境界。”
“时至如今,许多光阴逝去,便如我所想,司远瞾距离造化境界不过临门一脚,也许再过二三年,也许再过二三日,他便会踏入造化境。
一旦踏入造化,就成了真正的人物,司家将会因此越发兴盛,我李家也可得其传承,对于宗族子孙而言,乃是天大的好处。”
“再看陈水君……他确实有几分机缘,甚至能得来那等名剑,能得来那样的宝药,可是区区这番机缘……又如何能与造化匹敌?
我前些日子才看到他,他蹉跎十八载,不过一个先天境界。
你可知道先天与造化之间的差距?”
“还有那陈执安……来了悬天京,全无背景,全无底蕴,不想着做他的宫廷画师,却想要妄图执印,甚至在比斗中杀了卢家的少年天才……执印乃是天下世家共同的忌讳,即便他有盖世的天赋,可若是得罪了天下世家,我李家又该如何接纳他?
洲白,你要怪,还要怪那陈水君父子。”
李伯都说了许多,似乎是想要改变李洲白心中所想。
可当山风吹过,李伯都却忽然缓缓转头,看向远处的山峰。
他负起双手,眯着眼睛轻声说道:“陈水君,我说的可对吗?”
碧天夜凉秋月冷,一片风波自远处的山头吹起。
有人自那山头站起身来,远远望向李伯都。
李伯都神色带起几分阴沉,道:“先天修为,应当不知道造化境界何其高远,所以十八年之后的今日,你仍然不死心。
你寻来洲白为你做说客,可是司李两家的婚约,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甚至……事到如今,哪怕是父亲反对悔婚,只怕也无济于事。
司远瞾乃是军中人物,即便平日里沉默谦逊,可要是触怒了他,他军中杀敌的气性,又如何能够轻侮?”
“我今日之所以说了这般多话,一是为了让洲白明白父亲的苦心,明白父亲肩头压着的重担。
二便是为了让你陈水君知道,此事已经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已成定局。
凭你的力量,难以撼动去万一!”
李伯都似乎不愿再多说了,他又骑上了如松马,看向李洲白:“时值中秋,二哥希望你能够回家团聚。”
他话语至此,便要策马而去。
可恰在此时,陈水君的声音却随着那山上卷来的风波,轻轻传来。
“先天与造化境界,差距也许并没有那么大。”
李伯都听了此言,不由一笑。
先天境界,自然不知造化雄伟。
于是他握住缰绳,将行之际说道:“莫说是造化境界,你先天一重的修为,与先天二三重之间都有莫大差距,并非能够轻易抹平。造化境界如天上大日,实不该先天人物去擅自评价。”
陈水君此时却已经站起身来,他忽然说道:“李伯都,你方才说你修为乃是玉阙五重,那便是玄府境界……你觉得先天与玄府,差距如何?”
陈水君说话时,就站在那山上。
天上的云气不知何时落下,好似雾气一般,绕住那座山峰,将陈水君的身影遮掩的若隐若现。
陈水君声音在那山中回荡,空灵而又低沉,就仿佛是山上的神只在以风为声,吹遍山间,吹来燕辞河畔。
可李伯都却无心理会陈水君这般的痴人之语。
他一甩缰绳,如松马踏步而去:“陈水君,你该庆幸我答应过音希,不对你出手……否则如你这般纠缠,便是不死,也该病卧床榻,难以来悬天京中添乱。”
“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陈水君声音悠悠,徐徐而至。
李伯都顿时来了兴趣,他勒马停下,转头看向那山川。
陈水君道:“我来了悬天京之后,楚牧野与我说了许多执安的事。
执安与许多人打赌,总是赌胜,在这些赌约中,他得了宝物,得了方便……
我是做父亲的,却想着学一学我那孩儿。
李伯都,不如你也与我赌上一赌?”
李伯都嘴角牵扯出一抹笑容,侧头问道:“赌什么?”
陈水君仍然站在山上:“就赌你的玉阙与我的先天差距极大,如何?”
李伯都皱起眉头。
玉阙与先天本就差距极大,还需要赌什么?
一旁的李洲白迟疑一番,提醒说道:“他的意思是……二哥的玉阙远远不如他的先天。”
李伯都一愣,顿时大笑出声:“陈水君,长久的不忿,让你变作痴傻了?”
“那二哥究竟赌不赌?”李洲白忽而出声,道:“我也十分好奇,先天境界如何比玉阙境界更强。”
李伯都收敛脸上的笑容,继续问道:“怎么一个赌法?”
“倒也简单。”陈水君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握住腰间的黄雀风:“不过打上一场。
若是你赢了,我便不再回悬天京……若是我赢了,中秋之日,我与执安会去红豆院中吃上一顿团圆饭。”
李伯都看了那山头上的陈水君许久,实在不知这陈水君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要与他如此赌约。
可他脸上仍然露出笑意,轻轻点头。
霎时之间,山上的大风越发强劲,呼啸不已。
“陈水君,你已至不惑之年,其实应当明白,天下间有许多不可为之事。
比如你与音希,比如你想阻止司李两家的婚事,又比如此时此地,你想与我争斗……”
“先天一重,要与我玉阙玄府赌斗……你究竟凭什么?”
他话音落下,他身上的长袍随风而动,身后隐约可见一头猛虎若隐若现。
与此同时,他眼中照出光辉,割裂黑暗的夜幕。
难以想象的真元从他身上涌动出来,化作龙卷,仿佛要卷动天地,恐怖的气息升腾而上,燃烧虚空中的空气,甚至传来重重爆响。
光是如此气魄,就已经沉重到了极点,那气魄龙卷横扫而过,扫去了诸多山间大树,扫空了其中的雾气,直向着陈水君而去。
而李伯都甚至都未曾出手,只是冷眼看着他。
就仿佛是在与陈水君说……
“光是玉阙五重玄府境的气魄,对于你来说,便已经是一场大劫难。”
一旁的李洲白有些忐忑,元神已然就绪,若是陈水君真有危险,他必然会出手救下。
只是……
现在那龙卷卷起气流狂涛之际,陈水君却忽然弹指。
周遭的风波变得无声无息,却轻易驱散了那龙卷。
陈水君便自那山中,一步一步踏出。
他踏在虚空中,脚下自有云气生莲,托住他的身躯。
“你说这天下有许多不可为之事……
可我却觉得所谓不可为,不过是对庸人而言。”
“李铸秋原本该死,可我觉得他能活,所以我救活了他。”
“又比如那道下魔想要寄生音希,我手持黄雀风,斩了那妖魔。”
“又比如你们觉得我天赋平庸,我的孩儿必定也如我一般平庸,可执安却成了盖压悬天京的天才。”
……
陈水君踏空而来,天上云雾流转,大雨忽来,又有大风呼啸,就仿佛是在迎接他。
“十八年后的今日,我再归悬天京,音希不会去司家,不会留在李家,不会留在悬天京……李铸秋、谢无拘、又或者那将入造化之境的镕天将军,都阻止不了我。”
“至于你李伯都……你前来苏南府之时,提及执安,必言杂种二字,我早就想要问一问你,杂种二字究竟该如何写……”
李伯都面色忽变。
因为他看到陈水君身后,有炽热的光辉闪烁,就好像是盛夏的烈日。
大风、大雨、烈日,似乎都凝聚在一处,继而酝酿出一道剑气。
“剑心……”李伯都瞳孔收缩。
可下一瞬,在李伯都眼中,陈水君忽而变得虚无缥缈,似真似幻。
“装神弄鬼。”李伯都冷哼一声,身上气息勃发,鼎盛到了极致。
可正在此时,踏步而至的陈水君,忽而拔出腰间的长剑!
这一刻,陈水君似乎与山,与大风,与大雨,与他身后的烈日融为一体。
云雾翻腾之间,陈水君倘若如同朝阳,绽放出璀璨无比的光辉。
“来,李伯都,你来看看我的先天一重!”
一道剑光不知何时呼啸而至,摧枯拉朽!
恐怖无比的气魄,裹挟着风雨,裹挟着大日光辉,带起不知何其玄妙的明悟,淹没燕辞河畔,淹没群山,淹没李伯都。
敕!
剑光闪烁,天地如鼓,被剑气擂动,恐怖的烟尘冲天而起,燕辞河中的水被一剑斩开,漫天的水雾与风雨融合。
然后……那若隐若现的猛虎神相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便就此消散了。
有人在那雨中洒落鲜血
有人却从云雾中走来,他轻轻弹指。
黄雀风自虚空中飞来,落入他的剑鞘中。
“看来李将军的玉阙玄府,不如我的先天一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