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褚家府邸的乌木牌匾,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一匹死马断去了脖颈,躺倒在地。
脚下青石上满是血迹,陈执安的玄衣却滴血不染。
这条英直街本就是贵人们的居所,极少有百姓路过,其他府邸中或有神蕴流出,或有人开门而来,探目看向此处。
方才撞向陈执安的黑骑已经付出代价,他身上那厚重宝甲全然没有挡住陈执安的青帝刀意,如今正躺在那里,面盔下的脸上七窍流血,生死不知。
其余八尊黑甲全然拔刀上马,眼神中杀气凛冽。
陈执安敏锐的察觉到,这些披甲的人物身躯中流转的真元,无论是流动的速度,还是运转的线路几乎一模一样。
呼吸雷动之间,仿佛又生出关联来。
“战阵……”
陈执安眼神微动,天下修为境界之间差距颇大,可战场上却极少有万人敌,这是为何?
只因为军中自有战阵,千百军士同修战阵妙法,彼此增幅,再借以军势,借用灵宝,便能够弥补境界差距。
而此时,这些黑甲骑士便是修行战阵之法。
八尊先天一重身上气息轰轰烈烈,甚至卷动风波。
与此同时,自褚府中,有数道强悍的神蕴飞出,锁住陈执安周遭的虚空,虎视眈眈。
褚岫白眼神冷漠,似乎在权衡一些什么。
而那王家公子颇有些可惜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黑甲……
先天一重的人物,也许王家并不缺,可平白死了,总归有些不值。
更何况这黑甲修行的乃是战阵玄功妙法,培养起来极难。
那九位黑甲中如今少了一人,战阵的力量也将大大折损。
“看来是我小觑了你。”那王姓公子声音温和平静:“说起来,我早已听过你陈执安陈四甲的诸多事迹,知道你胆大包天。
可我今日见你如此年轻,仍然轻视了你,以为不过只是试探一番,你不至于当街杀人。”
陈执安站在原处,鼻腔中还传来马尸的腥臭味。
“人各有不同,所处的位置也不同。
有人在我身后看着我,希望我再登高几层,也希望我跋扈一些,与你们这等人闹得越僵越好。”
陈执安颇为坦然,道:“今日我见这郁离轲,即便看不过眼,可仍然转身,想要离开。
可偏偏两位公子不愿意让我离开……那我就只能动手!”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顿,望向褚岫白:“褚公子是否在考虑,如果在这英直街上悍然杀我,秦大都御是否会为我出手?”
褚岫白不语,神色冰冷。
王家公子正摩挲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云纹锦袍上的银线,在暮色斜照里忽明忽暗。
陈执安面对众人的目光,面对几位玉阙门客的神蕴,脊梁却依然挺得笔直。
一时之间,这英直街变得安静许多。
打破沉默的,依然是陈执安。
他低下头去,看向褚府门前的郁离轲,脸上带出几分笑容,问道:“这悬天京乃是圣人脚下,是律法统辖之地,这年轻人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被两位公子打成这般模样?”
褚岫白、王家公子对视一眼。
王家公子脸上露出清晰可见的笑容,道:“陈先生,你可知此人是谁?”
陈执安坦然点头:“见过,此人名为郁离轲,乃是黑石山人士。”
褚岫白原本尚且可控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狰狞了:“那一夜,是你藏了这郁离轲?”
陈执安并不回答。
王家公子却踏前一步,华贵的衣衫下摆还沾着城郊带来的泥泞,笑道:“陈先生既然知道此人名为郁离轲,也应当知晓他几次三番刺杀褚将军,乃是朝廷通缉之人。
陈先生想要以王法护持有罪之人?”
“原来如此。”陈执安点头,可话锋却又一转:“既然是朝廷通缉之人,到了悬天京,自然应该交由京尹府衙、又或者刑部,褚将军却将他带进自家府中,想要私刑折磨,这又是什么王法?”
褚岫白与王家公子越发不知这陈执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在这大虞,在我们占着理的情况下,陈先生竟然还要如此细致的讲律法?倒是令我王衍有些意外。”
王家公子王衍徐徐开口:“只是陈先生哪怕说破天去,此人不过是一个受了官府通缉的要犯罢了。”
褚岫白嘴角露出些许笑容,探手之间,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刀。
他举着长刀,落在郁离轲的脖颈之上,眼神中带出一抹讥嘲来:“我今时今日,便是砍下这郁离轲的头颅,也不过是杀一位逃犯,陈执安你若是不服,便去衙门告我。
我褚岫白,就在这英直街等候。”
他长刀亮出刀光,便要落在郁离轲手臂之上,似乎是想要砍他一臂,让陈执安看看,他究竟敢还是不敢。
可恰在此时,陈执安却忽然开口:“褚将军,那黑石山杀良冒功之事,可是真的?”
“嗯?”
褚岫白脸色瞬间又变,他眉头拧在一处,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眼神里闪烁着森森杀机。
“陈执安,我乃是当朝平野将军,你胆敢诽谤于我?”
陈执安哈哈一笑,道:“我听说这郁离轲之所以几次三番刺杀平野将军,是因为此人想要寻将军报仇。
将军如此急着杀他,却不愿将他交给衙门调查,难道是怕问出一些什么来?”
英直街上有许多神蕴自各门各户的墙头探出,注视这一幕。
而陈执安独身一人,面对王衍与褚岫白,面对八尊黑甲,面对褚府中的门客,似乎全无半点惧怕。
“这陈执安为何如此胆大包天?这般小打小闹,他就不怕秦大都御羞于出手?”
王衍终于皱起眉头。
他眼神微动之间,那八尊黑甲策马逼近,褚府中的玉阙门客顿时气息猎猎,压向陈执安。
可恰在此时,一根银针闪烁,骤然间悬在陈执安身旁。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街口,不知何时又有几人策马而至。
王衍与褚岫白转头看去,就看到那马上坐着的几人。
郑玄泽、陆竹君……
甚至还有消瘦的云停。
再加上那一位在远处操控银针的人物,竟然有两位玉阙,两位先天六重!
这些年轻的强者俱都气息迸发,真元流转,冷视此处。
“你们要在这英直街上,与我等交手?”陈执安脸上终于带出一抹笑容来:“看来我戳到了褚将军的痛处。”
褚岫白眉宇间锁着一股疯狂的杀机,手中的长刀仍然酝酿着刀光。
王衍却忽而一笑,道:“陈先生若无证据,话可不敢乱说。
今天这郁离轲死在此处,衙门也好、刑部也好,只怕都不会理会陈先生的空口白话,黑石山……不过遭遇了妖祸罢了。”
陈执安想起那云停,想起死在京尹府衙门中的林雨。他知道事实确实如此,空口白话,衙门中的贵人们自然不会去理会。
可陈执安却依然坚定的摇头。
“衙门中的贵人不愿理会,可我陈执安既然问了,就要管一管。”
褚岫白冷笑一声:“八品澈衣郎,想管我褚家之事?不自量力。”
陈执安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郑玄泽牵来的北寅马已经缓缓走到陈执安身旁。
他翻身上马,笑道:“陈执安并非高官,并无行律之权,可是我还有几支坐朝节时朝廷赐下的笔墨。”
“今日如果这郁离轲死在褚将军刀下,我便以这几支笔写一写字,写刺恶的郁离轲,写被灭村的黑石山,再写上一位姓褚的年轻将军,聚拢成一个话本,让天下人好生看一看。
除此之外,我还会在这话本中穿插十七八首诗词。
好让天下人都知晓,黑石山上还有这么一位知命不惧,见恶举剑的年轻人物。”
褚岫白仍然冷笑:“你以为我怕那些寻常百姓如何说我?”
一旁的王衍听闻陈执安之言,神色忽变。
读书之人,最知道陈执安那两阕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至今日,陈执安之词名只怕已经传遍大虞,天下文人争相诵念,其中不乏有大家大儒,也有修为强横的人物。
那些小民的风言风语自然可以不去在乎。
可陈执安如果真就写了这等话本,传遍天下,褚家的脸面只怕便太过难看了。
而且……
若是大虞五十州中,人人过问此事,哪怕褚家的门楣再盛,也要顾虑一番。
“这陈执安已经成势了。”王衍有些后悔让那黑骑试探陈执安,若放陈执安走了,他便是想救郁离轲,只怕还要想其他法子,不至于如同现在这般难堪。
“天资、修为、文名、靠山一应不缺,想要杀他偏又太难,现在身旁又聚拢起这么几个年轻的人物,往后悬天京中,只怕无人不忌惮于他。”
他心中暗想,继而神蕴流转,落在其中一位黑甲耳畔。
那黑甲顿时跳下马来,拿下面盔,踏步来到郁离轲面前,提起郁离轲,又转头对陈执安开口。
“我乃南海南丰州【巡检司】武连,添为【七品金印官】,跨州追捕这在逃要犯。
经过悬天京,不过稍作休整,现在便要押解逃犯前往南丰州。”
大虞五十州,各州设立巡检司,【大虞刑统】中规定,巡检司可以越境捕盗,又分金、银、铜三印官职。
“陈先生要王法,这不就是王法?”
王衍仍然摩挲扳指,笑道:“这郁离轲第一次犯案就在南丰州,南丰州巡检司捉拿此人,合情合法,将此人押解回南丰州受审,还他一个公道,如此一来……陈先生应当放心了?”
他微微抬手。
八位黑甲已然带着郁离轲策马而去,将要出城。
陈执安骑在北寅马上,远远看着那八骑离去,与此同时,褚府中那几道神蕴就此消失不见。
可陈执安厚重粗壮的神蕴却感知到,褚家也有门客就此随着那黑骑而去。
褚岫白眼中仍有不服,手中的长刀却终究消失不见。
眼中却挑衅一般看着陈执安。
陈执安却面色不改,点头说道:“既然合情合法自然最好,就怕这郁离轲死在路上。”
褚岫白仰起头来,眼中幽光闪烁。
“放心,我恰巧休沐,想要回族中一趟,这郁离轲会随我活着前去南海,。”
“等我回了南海,定为陈先生寄来一些南海特产。”
陈执安轻轻点头:“我这里也有些特产,改日也拿给褚将军补补身体,免得伤势久久不愈。”
他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握住缰绳,骑马离去。
不远处,云停、陆竹君、郑玄泽都在等候。
云停沉默寡言,只是朝着陈执安颔首。
陆竹君却皱眉道:“那郁离轲是陈兄弟的故人?”
陈执安道:“见过两面,我还救过他一命。”
郑玄泽叹了一口气,道:“如此年轻,却已经踏入玉阙境界,必然也是一位难得的天才。
可惜落入了褚家之手,只怕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
云停忽而问道:“此人与褚岫白有何仇?”
陈执安面无表情回答道:“此人出身边境黑石山,本是一介村民。
黑石山被褚岫白灭去满村,这郁离轲活了下来,已然三度刺杀褚岫白,却终究未曾功成。
时至今日,他竟然已经修成玉阙,却落入了王家之手。”
云停猛然皱眉。
黑石山灭门之事,他早已知晓,那些关于褚岫白的传闻他早已听过。
却不料,此事竟然是真。
甚至苦主几次刺杀而不成!
“是个好汉。”郑玄泽骑着马,眼神闪烁:“只可惜在当今的世道,好汉向来不长命。”
云停低头沉默,眼神却难得闪烁。
“这褚岫白同样对郁离轲恨之入骨,想来真要将他送到南丰州,等他回去,再仔细折磨。”陆竹君目光如火。
众人同时沉默下来,不言不语。
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直至到了院中,陈执安终于抬头,忽然小声说道:“据说大虞山匪横行,贼人满地,我在悬天京皇城之中,甚至遭遇过西蓬莱的刺杀。”
白间不知何时也凑到了北寅马旁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西蓬莱的山匪没了山头,横行无忌,甚至官府的税银、要犯也敢劫。”
郑玄泽与陆竹君对视一眼。
陆竹君目光燃着熊熊火焰。
郑玄泽有些犹豫道:“我们尚未被革职,如今还是大虞的将军,若是冒充山匪,岂不是……”
云停却突兀开口:“我需要一把刀。”
陈执安哈哈一笑,探手将阳燧刀扔给云停。
云停接过长刀,长刀上顿时刀气纵横。
郑玄泽深吸一口气,见这些人跃跃欲试,终究点头。
“干了!”
房中,陈水君低头思索,眼中光彩闪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