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像她这样胆小怕事又一无是处的鬼而言,死了活还是活了死,这二者之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左右她早活够了,只是还没到那么想死的地步。
倘若吞贼想吞噬了她来壮大自身,那她便由着他这样去吞;倘若雀阴不准他们自相残杀,那她也可以就这样凑合着活。
她和……其他的鬼是不一样的。
她一早就知道她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没那么多想法,也不像他们那样执着。
雀阴至今仍旧在追寻着她自始至终从未真正弄明白过的“爱”;吞贼一心只想把他们通通吞噬了,好复活再去完成他当年那未完成的“大业”。
哀魄平日瞧着像是个慈祥和蔼的阿婆,可她知道她最恨世间忘恩负义之辈;恶魄的病大约是他们中仅次于欲魄的深。
——她有一阵子总想拉着这世上的所有人陪她一起死上一遭,后来又总纠结着想要去寻他们的本体……她总想质问她一句,问她二百年前,究竟为什么能狠心招来那四十九道的天雷。
而非毒……
惧魄想着下意识怯怯地望了面前犹自带着满面怒容的女鬼一眼,复又拿余光瞟了瞟她身侧的苏长泠。
她看到剑修手中那随时能脱鞘而出的灵剑山君,看着那粽子似的被她随意提在手上的小墨妖——只须臾便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颤抖着避开了非毒的目光。
——很显然,非毒也和从前一样。
她也依旧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神女”那边。
她不一样,她只是很恐惧。
恐惧饥饿,恐惧寒冷,恐惧被抛弃……她恐惧世间一切能恐惧的东西,却独独没恐惧过“死”。
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死掉了,已经变成了鬼,并不介意自己再变成个“死鬼”?
除秽缓而慢地眨了眼睛,而后憋不住“噗嗤”一下轻轻笑出了声——开玩笑的,她知道鬼死为聻,但变成“死鬼”的这个说法真的很有意思。
惧魄的思绪不受控地开了个小小的差,非毒看着她脸上莫名挂出来的那道笑,禁不住越发紧锁了眉头:“除秽,你突然笑什么?”
“没……我只是忽然想起个不大合时宜的笑话。”惧魄慢吞吞地张了张嘴——她只是忽然记起来,从前她最畏惧的,其实是“生”。
是如现在这般,成了鬼,却又被迫以“鬼”的形式而继续“生”。
因为……这太痛苦了,她总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细小至极的瞬间,陡然回想起她死前经历过的那些恐惧。
所以她想要“死”,并一度恨不能央求着吞贼赶快将她吞了。
奈何雀阴不让,而他们又没人能真正打得过爱魄雀阴。
于是她只能这样浑噩又挣扎地“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一直到恶魄臭肺想尽了法子,终于趁着山上守备懈怠、镇上封印有所松动,一口气逃出了鬼珠。
恶魄被雷劈得险些灰飞烟灭的那日,她尚安安静静地缩在鬼珠里,只是他们六个……不,七个,他们七个本为一体,是以,当恶魄被雷劈得只剩一线游丝之气,他们亦同样感受到了那股烧灼在魂魄上的、极致的痛意。
那是种用语言形容不出来的痛楚,有一瞬甚至盖过了曾经她被生生冻吓至死的恐惧。
她在鬼珠中翻腾着满地打滚,最后蜷缩着将自己深埋进无边的黑暗之间。
她也不清楚那鬼珠之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记得那痛来得毫无征兆,去时却犹如茧上抽丝。
——它是被人一丝一丝的抽离出去的,舒缓来得不快,麻木中她甚至都没意识到那痛竟已然被人抽离出了她的鬼体。
待她回神之时,她胸中便只剩下了那种与痛楚一般说不清的、微妙的畅快,她长长舒出口气,仿佛刚刚挣脱开什么恼人的梦魇。
……她那时莫名便想起了许多曾被她遗忘了的事。
她想起襁褓中阿娘哄她入睡时哼唱的歌谣;想起风吹过,田中翻涌的麦浪。
在没有战争的那些年岁,邻家婶婶养着的小猫是会钻过墙洞、踩在发旧了的黛青瓦沿上巡视它们的“领地”的。
——她还记得那猫儿的模样,一只通体纯白,嘴上却带着两片棕黄的泥金;一只黑黑黄黄,毛发斑驳得像是日头在小池上映出的涟漪。
邻家婶子说,那只白的叫“衔蝉奴”,花的是“滚地锦”,很好听的名字,但她那时总会固执地将它们称呼为“小白”和“小花”。
……小白的脾气好些,它听她这么唤它也不会生气,只是咪呜叫着低下头来,任她踮脚去挠它的下巴。
但那只花乎乎的滚地锦脾气不大好,每次听见了“小花”,它总要站在那白墙上骂她个把炷香的时间才够解气,而后还要旁人拿着新钓上来的小鱼哄它。
——她想起了这些,无端就没那么想去当个“死鬼”了。
——“活着”好像’也没那么差。
至少她已经找到了新的、可供她咀嚼和回忆的东西,不再需要一直重复回想着那该死的恐惧。
哪怕这些回忆,是足够的零碎与短暂。
“我想起来……人死了会被称作是‘死人’,那鬼死了岂不就变成了‘死鬼’?”除秽细声答出一句,话毕绷不住又是一串痴痴的笑。
非毒盯着她的笑容看了半晌,终竟没能忍住,回头对着雀阴与苏长泠二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她觉着今夜的惧魄好似被什么人给传染了,她看着傻傻的,细瞅还有点说不出的癫。
她怀疑过是不是恶魄那个贪玩没数的不慎抽飞了她的脑子,但恶魄分明前两日还是与他们蹲在一处的——她没那个时间,更没那个能在雀阴眼皮子底下抽飞除秽脑子的能耐。
“会不会变成‘死鬼’,我不知道,”由是非毒冷哼着绷了面容,故意吓唬着惧魄,慢慢放沉了面色,“但你再在这磨磨蹭蹭,我就真要让你切身感受下再死一次的感觉了。”
“——说吧,除秽,你我也不要再兜圈子了。”
操纵着那剑气密网的女鬼慢悠悠把玩起手中墨色的剑:“你这次跟着雀阴出来,却又想着半路逃走……到底是要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