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宁折不弯的清流,最终被官|场磋磨得生生变成了一届佞臣……此事说来,也真是令人倍觉可叹、倍感可惜。”
方建元摇头晃脑,长吁短叹,那模样像是真打心底里为那堕落了的文士而感到可惜。
苏长泠听罢,只觉自己的心脏砰砰撞成了一阵马上便欲自嗓子里挤出的无影狂雷——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仿佛捉到了什么关键,却又一时说不清那东西究竟关键在了何处。
“那……再之后呢?”少女眉心紧锁,不自觉放轻了呼吸,“这一代佞臣的最终结局又是个什么?”
“结局?”方建元循声略略抬了脑袋,半垂着的眼皮不受控地滞了一瞬,“方某自那零碎史料里勉强拼凑出来的结局就是……那位已手握实权、成了一代佞臣的‘第二人’并不满足,他还想要更多。”
“他还想要得到更多——要么财,要么权,要么是人前的地位,亦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似乎是在南唐灭马楚的期间趁机做了些什么……总之,最后他被君王以‘犯上谋反’为由,凌迟处死了。”
“再后来,史书中就再找不见这位苏姓佞臣的身影了。”墨工怅然万般地长长呼出一口,半晌方略略放哑了声线——他的情绪无端有些低落。
“——这好像就是他被人从正史里尽数剜去的原因之一。”
“犯上……谋反……凌……迟?”苏长泠无意识呢喃着轻声重复,瞳仁不自觉变得旷远而空洞。
有什么东西流星般自她脑内稍纵即逝——她的脑仁忽然震痛地愈发厉害。
犯上……谋反……凌迟。
因行贿舞弊而恨失首席的第二人。
因宁折不弯而被人生生磋磨断了一身傲骨的清流。
因向现实屈服、学会了曲意逢迎与献媚讨好,一路爬上去、手握实权了的奸佞。
因不甘不愿不满而意图谋反的反贼。
而她所知道的、能做出这些事的唯有……
“欲魄……”
“吞贼。”
少女的心跳猛地空下一拍,她近乎本能地张了嘴,嗓音飘忽几不可闻。
方建元只听得一阵嗡嗡细响,他原想回头再过问少女一句,一定睛却只瞧见了她又一次“无故”苍白起来的面皮——想了想,终竟默默闭上了嘴。
——算了,他还是不要随意打扰了苏仙长比较好。
万一问出来什么不该知道的……他今晚指不定就该被吓得没觉可睡了。
墨工想着不受控地打了个哆嗦,就手隔着衣裳,摩挲了两把自己倒竖了大把寒毛的手臂。
苏长泠空着眼瞳在原地怔愣良久,半晌才如梦初醒般慢慢缓过神来。
“……方先生,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多谢。”回了魂的少女拱手与人行过一礼,方建元见状连忙连摇头带摆手地对她称了“客气”。
——开玩笑,不过是给仙长背一首他老早便细细品鉴过的诗罢了,又不是替人上了什么刀山、下了什么火海,他哪里就敢收人家这一声的谢!
“不过,还有一点,苏某略微有些不大明白。”苏长泠斟酌着组织了下语言,“我适才听您讲解那位南唐反臣的生平时发现……您似乎颇能与他共情?”
“——这又是因何缘故?”
“共情……喔哦,那的确是还挺能共情的,嘿嘿。”方建元不大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把脑袋,面上隐约带着三分羞赧,“至少在下是挺能理解南唐反臣当初被人排挤、打压时的心态的。”
“毕竟,方某眼下的处境,跟他也还是挺类似的嘛……”
——他那墨行不就在受着人明里暗里的排挤打压?
压得他都有点想撒丫子跑路,换个地方重新起业去了。
“您要这么一说……那确实。”突然想起这茬来了的少女点点脑袋,遂朝着自家小徒弟所在的方向微扬了下下巴,“劳烦您了,方先生——苏某这下是彻底没问题了,咱们且去看看云娘他们杵捣得如何了罢!”
“诶,好。”方建元应声答了个飞快,话毕便跟被人踩了尾巴似的,麻溜窜回了人堆。
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且十分擅长的领域,墨工不由如释重负般,缓缓呼出口微浊的气——讲上头的那会他还不曾注意,这时间倒过来再仔细一想……
喵喵的,苏仙长刚问他的那话是个啥意思?她不会以为他与那南唐反臣之间,有什么不可描述的微妙关系吧!
……不要啊!
他是正经人!正正经经的大活人!
他跟六百多年前的那位老祖宗绝对没有半点关系,绝~对!
方建元惊悚瞠目,胡思乱想间没忍住回头又多瞄了苏长泠几眼。
好在后者除了面色看着仍旧稍显苍白外,瞳眸内倒亦不曾藏着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悄悄咪咪地盯着少女看了一会,见她也没有那个想提剑暴起、当场收了他的意思,渐渐放下了心。
——嗯……看来仙长并没打算把他当做那劳什子的妖魔鬼怪。
那他也就安心了,诶嘿!
墨工心下暗自窃喜,继而姿态轻松地扭头去看众人的杵捣进程。
彼时尝试着跟着捣了两下墨团的程大老板,刚满怀遗憾地把那杵子交递到虞修竹手里——那道袍束发的小道士接了杵子,当即片刻也不曾耽搁,略一适应了下手感,闷头便跟上了墨工们杵捣胶墨的节奏。
“咦?程姑娘,您咋不跟着一起捣腾了?”觉察到小姑娘面上失落的方建元挤眉弄眼,那模样瞧着颇有两分嗖嗖的贱。
程映雪闻言不无遗憾地转眸一乜:“我倒是也很想跟着大家一起捣啊……但这不是力有不逮了嘛!”
“——胖先生刚开始与我说杵捣是个力气活的那会,我还没太当一回事,以为就那么一两斤重的墨团,打起来在再怎么吃力,至多也就跟过年捣的那个年糕差不多……再难,我应该也还是能跟着稍微打那么几下子的。”
“哪想到……那杵子比我想得还要难控制多了,并且大家下杵子的时候的力道也比我先前预料得要大得多!”
“——我依着大家的力道、速度,和下杵的角度努力试了试,别说几杵子了……光两杵子,我这胳膊就开始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