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坤来到主院时,许氏正在悬腕写字,见宁坤走了进来,她丢了一个眼神给张嬷嬷,张嬷嬷微微颔首,随即打发丫鬟们到外面,又关上了门守在外头。
很快房内只剩他们二人。
许氏搁下笔,吹了吹宣纸,“老爷,您来替妾身掌掌眼,妾身写得可是还成?”
宁坤负着手,随意瞄了一眼,沉声说道,“你大晚上叫本公过来,就是让本公评论你写的字?”
许氏轻讽,“听老爷的口气,这是在怪罪妾身打搅了您和赵姨娘的好事?”
宁坤凉凉一瞥,“许慧,本公与你夫妻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月儿她并不会影响你在国公府的地位,你实在无需事事针对她。”
一个许慧,一个月儿。
亲疏之情高低立现。
从前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抵不过年轻貌美的后来人啊。
一股失望弥漫在心头,许氏的语气有些尖锐,“妾身不明白老爷刚才的话是何意?妾身怎么就事事针对赵姨娘了?”
宁坤眉头一皱,
“上次她奉本公之命出府见她父亲,回府后被你故意刁难,还有那夜汀兰堂无故出现的蛇鼠?你敢说这些都与你无关?许慧,你如今怎么也变成了一个妒妇?”
“呵。老爷倒是给妾身扣了好大一顶帽子。”
许氏冷嘲一声道,
“赵姨娘出府一事妾身暂且不说,可那蛇鼠之事的确与妾身无关,妾身到底要说多少遍老爷才肯信?妾身这么多年待老爷的真心,在老爷心中就这么不值一提?
“为了区区一个赵姨娘,老爷竟无凭无据胡乱猜忌妾身?老爷这卸磨杀驴的本领倒是一如既往的厉害。先是柳氏如今轮到妾身了,是吗?”
宁坤闻言莫名有些心虚,“行了,本公不与你争辩这些。事情既然已过去,就勿要再提,往后本公希望你和月儿好生相处。”
话音顿了顿,他继续道,“家宅和谐乃当家主母之责。这一点,当初的柳氏就做的不错,本公可从未见她为难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听他所言,许氏心中冷笑连连。
柳氏已死你倒是念起她的好了,可惜啊,她不在意不为难你后院的女人,只是因为她对你无丝毫爱意。
不过如今看来,赵惜月那个小贱人当真是个祸害,不除不足以解她心头之恨。
理智回归,想到今日之事,许氏垂袖拉了拉宁坤的手,声音带了些委屈和柔软,“老爷放心,妾身往后知道该如何。”
宁坤拊掌握住,
“横竖你主母之位和子鸣的世子之位无人可撼动,紫卿也快入东宫,往后咱们国公府有的是荣华富贵。
“所以,你勿要学那些后宅无知妇人拈酸吃醋,要知道家和才能万事兴啊。
“后宅安宁,本公也可安心朝堂之事。”
许氏歪头贴在宁坤的胸膛,顺势说道,“嗯,老爷教诲的是。”
顿了顿,她又道,“老爷,您说起紫卿,妾身倒是有些发愁。妾身今晚也正是为了紫卿的事找您商量。”
宁坤垂首看她,“紫卿怎么了?”
许氏斟酌了下言辞,
“老爷您也知道紫卿即将嫁入东宫为太子良娣,她的身份不仅关乎她个人荣辱,更是国公府的颜面所在,所以紫卿的嫁妆自是不能太寒碜。
“可现在公中银子所剩不多,恐难以为紫卿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
“怎会如此?”
宁坤眉头紧锁,面色不悦,心中满是不解,那柳氏给的一半嫁妆中当时现银就高达十万两之巨,更别提那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以及田庄旺铺?
那些田庄旺铺最是能以钱生钱,正因如此,他从未想过国公府又会面临缺钱的窘境。
许氏语含辛酸,
“老爷您是不知道妾身这么些年来打理国公府有多么不易。光是老爷您这边每月就要支取三千两银子,妾身也从不过问您这笔银子的去处。
“还有婆母那边,虽是吃斋念佛,但每月斋菜皆是花样百出,耗费的银子可一点都不比山珍海味的少。
“此外,自从老爷您进入户部为官,这上下打点还有各府之间的人情往来以及府内日常支出,妾身是每月精打细算,方能勉强维持国公府的体面。”
话到这里,许氏偷觑宁坤一眼,见他脸上仍写满疑惑,她思索片刻后说道,
“虽说姐姐当初是给了一半的嫁妆给我们,可那店铺田庄的掌柜伙计只认姐姐和竹鸣为主子,根本不把妾身放在眼里,即便妾身搬出老爷的名号也没用,妾身当初打理那些田庄铺子煞费苦心。
“可那些刁奴实在不像话,懈怠又偷奸耍滑。妾身不得已换了一批人,只是换人后,生意终归不如先前,有些甚至还连年亏损。妾身之前其实也和老爷提起过,只是老爷忙于官府事务,未曾放在心上。”
宁坤一把推开许氏,神色霎时冷了下来,
“许慧,本公信任你才让柳氏的嫁妆交由你打理,你如今就打理成这样?你虽曾提起过,可本公只当你是一时感慨,怎会料到已到如此地步?”
回想柳氏当初尚在时,还曾临时接管母亲那些生意惨淡的铺子,使其转亏为盈。
这样一比,许氏当真是无法企及。
许氏低垂着头,支吾道,
“老爷,您......您这也不能怪妾身,都是那些刁奴作祟,您瞧竹鸣名下的那些店铺生意可是越来越好,妾身曾派人偷偷去他名下店铺,来人回禀说那些店铺中不乏有被妾身驱逐的刁奴。
“更甚者,妾身早些年迫于无奈出售的几家店铺,也都被竹鸣暗中购回,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见宁坤的脸色黑沉,许氏眼底闪过一丝算计,故作深思状,
“妾身如今细细思量之下,愈发觉得此事蹊跷,也许这些都是姐姐在清醒之际苦心孤诣布下的局。若非如此,妾身实在想不明白,当初姐姐怎会舍得将半数嫁妆慷慨相赠?
“妾身现在倒觉得姐姐此举实在是妙啊,她自知时日不多,为了让我们好生养育竹鸣,明着给我们一半嫁妆,暗地里却已给竹鸣铺好路,等着他羽翼丰满后再慢慢从我们手上夺走。”
宁坤的神情越发凝重,审视的目光落在许氏脸上,语气却有些不坚定,“你倒是很会为自己找借口。”
可深入一想,柳氏向来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她若真有此意,倒也符合她的作风,毕竟她临死之前意识并未受药性控制,她心甘情愿提出将一半嫁妆奉上只求他们能善待竹鸣。
许氏见状心思微转,
“老爷,妾身并非是为自己找借口。妾身自知论起生意经营之道自是比不过姐姐,但是妾身对老爷对国公府的情意,那是日月可鉴,老爷最该明白。
“老爷也知道妾身心思浅,向来心里如何想就如何说。若是刚才妾身说的不对,老爷莫听就是。”
宁坤沉默了下,也不想同她绕圈,哼了一声道,“你前前后后同本公说了这么多,到底想如何?”
许氏讪讪说道,“妾身...妾身是想如果竹鸣能将姐姐那些嫁妆拿些出来或者贴补一些银子,或许能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好让紫卿风光大嫁。”
宁坤听完眉峰高耸,宁竹鸣如今同他已然势不两立,连‘父亲’二字都不愿称呼他,别说拿柳氏的嫁妆,就是一两银子他都未必愿意给。
他的这个儿子,从某一方面来说,和他外祖父柳太师的性格倒是相像,一样的宁折不屈。
宁坤沉声摇头道,“你死了这条心吧,那逆子绝对不会同意的。”
“妾身也知道竹鸣对我们怨念颇深,冒然提出他自不会答应,所以妾身想了一个法子。”
许氏的声音弱了下来。
宁坤冷笑一声,有些不耐烦,“本公没时间听你废话,说重点。”
许氏凤眼微眯,缓缓言道,“要想让竹鸣乖乖听话,妾身想,倒不如用当初对付姐姐的法子,这样他才会对我们言听计从。何至于上次接风宴他公然与老爷作对,故意拿龙门贴真迹羞辱老爷。”
听到龙门贴,宁坤眼底怒火簇起,杀意转瞬而过,但想了想,语气有些犹豫,“只是他如今是陛下眼中的红人,他若有任何状况,陛下都会彻查到底。他被猎杀一事已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陛下还特派了容庚调查此事。”
“老爷,正是因考虑到这些,妾身才想故技重施。毕竟吃了那药这人往常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能让他甘愿奉上我们想要的,到时不仅是龙门贴还有他手中的银钱,都能轻而易举地获得。
“老爷,那药发作要一段时间,若再不下手,妾身恐怕咱们就没时间给紫卿筹备嫁妆了。”
许氏话罢转视宁坤,试探道,“老爷可是念着父子之情,舍不得对竹鸣动手?”
父子之情?
宁坤愣了下,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他和柳氏的结合本就出于一场他精心策划的阴谋。
婚后,他本以为柳氏会屈服于现状接纳他,可事实并非如此,柳氏看他的眼神,总是高傲厌恶,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卑鄙可耻。
即便在宁竹鸣出生后,即便他当下立了宁竹鸣为世子,即便他百般屈尊讨好,她也不曾对他有过改观,一如既往的冷漠,对他保持着近乎戒备的距离,仿佛他是世间最腌臜之物。
她牢牢守着自己的嫁妆和竹鸣,对他没一点好脸色,更别说拿银子出来替他打点官职,那他费尽心思娶她回来有何用?
她既冥顽不灵,那就别怪他心狠,他是被迫无奈才对她下药,那都是她自作自受,怪不得他。
至于竹鸣,他想,他也许是有过父子之情的,毕竟竹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可子鸣出生后,乖巧可爱又极能哄他开怀,相较竹鸣沉默寡言、倔强执拗,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柳氏离世后,竹鸣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苦练书法讨好他,可他每每都从竹鸣身上看到了柳氏的影子,这让他无端的厌恶。
他肆意对竹鸣的书法进行苛责,言辞间不留余地,仿佛目睹竹鸣失落悲痛的眼神,才能让他内心深处对柳氏的积怨得到一丝报复的快感。
若是让宁竹鸣知道他曾对柳氏做的一切,依着宁竹鸣的性子,父子也必将反目成仇。
如此倒不如自己先下手。
收回思绪,宁坤叹了口气,“本公可以将药给你,只是本公要知道你准备如何做?”
许氏观察着宁坤的神色,一时心绪复杂,难以言喻的快意中又滋生着几丝微妙的悲凉。
柳沐贞啊柳沐贞!
你曾那般高不可攀,可到头来,逃得过人心的算计吗?
宁坤这样的人,终究只爱那些能顺其心意、曲意逢迎、视他为天的女子。
如今,你的儿子即将步你的后尘,不知你在天之灵,是否会觉得这世道不公,是否会因此而不甘瞑目?
许氏平静了下情绪,压低声音将宁紫卿院中的丫鬟小莲如何使计挑唆珊瑚和云容之间的矛盾,又从而发现宁竹鸣对云容的感情说了一通。
话落,许氏道,“妾身想那珊瑚对云容恨得紧,又对竹鸣爱慕得很,这正好为我们所用,竹鸣对我们有所提防,可对欢喜的姑娘必定没有防范之心。”
宁坤听完问道,“可本公记得在接风宴上,竹鸣可是亲口提到他和那丫鬟之间清清白白?”
许氏轻声笑道,“老爷,依妾身之见,竹鸣大抵是想保护云容那丫鬟。”
宁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外面一声破空声响起。
下一刻,张嬷嬷在门外哆哆嗦嗦地说道,“老爷...夫人,老奴有事禀告。”
许氏打开门,张嬷嬷走了进来,双腿还打着颤,将信连同羽箭一起递上,“启禀老爷、夫人,刚才有人用箭将这封信钉在门外廊柱上。”
宁坤接过信打开一看,脸上顿时如阴云翻腾。
许氏挥手让张嬷嬷退下,走到宁坤身旁,小声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