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1967年1月22日 广州
第一百七十三章
1967年1月22日
广州
偌大的体育场里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群情激奋，主席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横幅，看台上和中间的草坪上，数万名工人、教师、学生、郊区农民甚至还有穿着警服的干警坐得满满当当，个个情绪高涨，歌声此起彼伏，气氛狂热。
林华堂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带着袖章，坐在主席台上，仰着下颌，环视着台下的数万群众，踌躇满志，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
不错，他林华堂正是“西江一号”。
几个月前，他从政治部副主任的办公桌上，偶然看到了那份关于外调的申请报告，惊恐地发现外调名单里有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原广州第一监狱看守黄非。他立即敏感地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公安厅已经察觉到，在曾经被捕的人当中，有人有问题；而且，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次清查的目标就是“西江一号”！
因为正常的外调不会瞒着他这个政治部副处长进行的，可见这次外调和清查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看到报告和名单的一瞬间，他如遭重击，头晕目眩：公安厅已经安排了一个小组正在秘密排查！而更恐怖的是，这个小组调查了多长时间？掌握了哪些证据？嫌疑人都有谁？他林华堂是不是在嫌疑人名单上？他一无所知。
他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从解放至今十几年了，他一直万分小心，对岸让他蛰伏了很长时间，绝不轻易使用。自从四年前香港站企图派莫之英来与他接头未遂后，总部联系他再也不派人直接见面，只通过信函或约定暗号提醒，然后在约定的秘密交换点交换情报；况且，这么多年他才仅仅递送交换过四次信息。他思来想去，断定问题一定出在对岸内部，很大的可能是在情报局内部的卧底发现了“西江一号”的蛛丝马迹。
庆幸的是，他判断目前公安厅应该只是知道有这个代号“西江一号”的内鬼存在，还没有直接准确地怀疑到他的头上，否则早就动手抓人了。可是那份外调人员名单表明，调查小组已经把清查重点放在曾经被捕的人之上，假以时日，他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那个第一监狱的看守黄非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当年身负枪伤，关进监狱的第一顿杀威棒就是这个家伙亲手打的，劈头盖脸，让他两天都爬不起来；后来的虐待、侮辱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过了很多年，他仍会在梦里被那张狡诈暴虐的脸吓醒。
后来军统特务来审讯，都是黄非和另一名看守提的人；他面对酷刑屈服招供以后，转到优待牢房，黄非也一清二楚。最要命的是，他被叶翔弄到重庆受完特训回来，重新混入牢房内原来的同志中时，又是黄非办的交接手续，可以说对他的叛变经历一清二楚，他当时那张似笑非笑的嘴脸，至今林华堂记忆犹新。
他原以为监狱的看守们都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去了，他曾经的战友和同志都倒在军统特务的卡宾枪口下了，那段历史已经无人知晓，可没想到这个黄非居然没跑了，还被调查小组找到了下落。
他曾经几次到原先约定好的永汉路（现在已经改名叫“北京路”了）“粤北小吃店”门口的骑楼柱子边，想发出紧急暗号，可那里已经被各种大字报和标语厚厚地覆盖了几层，根本没办法留下暗号，这恐怕是情报局那帮蠢货将这里约定为暗号地点时做梦都没想到的。幸好他从名单上看见了黄非现在的下落，只好十万火急启用了在越秀公园湖边的秘密交换点，给叶翔发去了求救信，他相信，当年的叶处长，如今的叶局长，一定会动用非常手段救他于水火之中的。
等待的这段时间对林华堂来说，可谓备受煎熬。他担心，因为没有紧急暗号预警，那个秘密交换点没人去取他发出的求救信；他更担心，调查小组动作快，找到了黄非，并顺利地拿到了黄非揭发他的口供，从而让他彻底暴露。他总觉得有一个绞索就在头上晃啊晃，没准儿哪天就套进了自己的脖颈。几个月过去了，没有人找他，也没人对他提起黄非的事，他觉得他的紧急求救发生了作用，黄非多半是被灭口了，但他对调查小组的进展仍然一无所知，心里还是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形势发生了变化，他看到以前不起眼的普通人忽然就成了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就像脑子里的开关让谁给拨开了，他一下豁亮了，决定放手一搏，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不同于许多草根出身、陡然青云直上的暴发户式简历，他解放前在东江纵队北江支队的战斗历史，在公安部队的革命军人经历，在省厅副处级公安干警的身份，以及如今的狂热姿态，都为他罩上了层层炫目光环。
巨大的政治野心，急于摆脱困境的心态，让他敢想敢干，胆大妄为，企图搅乱局势，让厅调查小组无法继续进行外调和清查工作，为情报局采取灭口行动争取宝贵的时间。
今天，作为总勤务员的林华堂环视着万众欢腾的会场，心里升腾起从未有过的荣耀感和权力感。他尽量放慢说话的节奏，把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尽情享受这人生的巅峰时刻，肆意挥洒权利欲带来的快感，长久以来战战兢兢、唯恐暴露的忧心早抛到不知哪里去了。
林华堂坐在令人瞩目的主席台上，听着他的发言所引起雷鸣般的掌声；看着台下唤起海啸般的回应；他心里知道，他赌赢了，哪怕是清查小组找到对他不利的证据，甚至证明他曾叛变投敌，也于事无补了。现在已经没人敢动他了！就算把黄非押过来亲口供认，也会被群众认为，这又是对立派伪造证据诬陷抹黑的阴谋，根本不屑一顾。即便是对岸的叶翔，看到此情此景，也要充分评估他现在拥有的实力，重新掂量掂量他现在的分量，再也无力如过去一样，像狗似的控制和使唤他了。他，获得了新生！
这一刻，林华堂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