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这人吧,眼光够毒辣。
——不愧是在官场上浸润了多年!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起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
幸亏娘早已屏退了下人,在这个房内,眼下就我、娘和孙姨三人。
……。
我短暂的前半生,算与孙姨这类人,打过交道。
——他们这类人,自恃聪明,最见不得人狡辩撒谎,在他们面前,不妨把真面目坦坦荡荡暴露出来,说几句实话。
于是,我自顾自坐到桌边,干脆慢吞吞给自己续上一杯茶。
我察觉到,似我这般慵懒、又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大大刺激到了她。
因为。
——我和她记忆中的模样,差太多了。
……。
从前我娇气、爱哭、脾气极坏。
如今我端庄、爱笑、深不可测。
……。
我迎着孙姨审视我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用中指,轻轻扣响桌子,道:
“孙姨,我稍后再回答你的问题,您曾经是知府夫人,随你家大人治理杭州多年,可曾听过以女告父的案件”?
我不待她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孙姨,我们不妨讲个故事吧”。
“若一个7岁的小姑娘,砸重金求人写下状纸,踉踉跄跄跑去衙门击鼓鸣冤,你猜会不会有人受理”?
“而那份状纸上,明明白白写着以下几条”:
“一、状告她大伯父,侵占沈家家产?
二、状告她堂兄,屡次谋杀自己?
三、以女告父,告他纵容兄侄,谋害妻女?”
“我来告诉你答案吧,孙姨,在这个故事里,首先。
——这个7岁小姑娘,连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
“孙姨,您曾经亲手写过状纸,更藏于幕后,替您家大人审阅过无数案件,应该知道,我口中这个7岁小姑娘,接下来要面临的困境是何?”
“一来,谁会愿意替一个7岁的孩子,写一份无稽之谈的状纸?
二来,一个7岁的孩子,连衙门在城南还是城北,都不知道。
三来,故事里的女孩她亲爹,亲自过继了堂兄,取名沈藏锋,名义上,成了这个女孩的哥哥,更从乡下接回了女孩的大伯父,安置在城中,明摆着告诉世人,未来家产会交到这女孩“哥哥”手里。
四来,一个7岁的孩子,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想要与父亲、兄长和伯父为敌?甚至在前几天,还半夜持刀伤人,凶性大发。
最后一点,孙姨,我且问你,这个时代,以女告父,可有官吏敢接这状纸?
别说是以女告父,哪怕我娘替我写状纸,以妻告夫,都不会有衙门接这种案例。
这,且是国法,那接下来我们谈谈家规。
若这个7岁的小女孩,哭哭啼啼求助爹娘,结果又会如何?
一来,她当年数次试图想求助自己的父亲,可院子里的人,全部被沈藏锋和大伯父收买,次次告状,次次以失败告终。
二来,你说她为何不求助娘亲?孙姨,你口中的阿鹤,不仅仅是7岁女孩的母亲,她当年也才二十岁多岁,突逢巨变,丈夫背叛,水深火热。”
我忽然转变一种语气:不再以小女孩作代称,而是将故事里的主人公直接换成自己。
孙姨,在这个家族里。
——沈藏锋是被爹爹悉心培养,被族规承认的继承人,沈藏拙,迟早要嫁出去,这就是家规。
“父亲纵容,堂兄骄纵,伯父猖獗,母亲病弱。”
要么:我悄无声息死于一场意外。
要么:我突遭不幸,失踪于茫茫人海。
“孙姨,你告诉我,7岁的我,何以破局”?
……。
孙姨定定看着我,良久,她指节发白死死抓住娘亲的手,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无耻”。
她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
“好孩子,对不住,孙姨不该疑你”。
娘的脸色从铁青,慢慢转到发白,目眦尽裂,露出猩红的血丝。
我却笑眯眯地,换了一副表情,仿佛刚刚讲述的仅是旁人的故事,接着问她
“孙姨,你说,我该不该恨沈藏锋,该不该一心夺回沈家财产吗?那,本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良久,我终于把孙姨这个能言善辩的人,给干沉默了,忽然有一丝丝骄傲。
瞧吧,这个时代:家规国法,没有一项能够真正做到公平。
……。
这时,孙姨再次抬起眼,看我的眼神,一开始那股审视和隐隐忌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惜和悲悯。
这位孙姨,其实郑知南比我熟悉,他最爱江南话本的传奇,有段时间,颇为崇拜孙姨的才名,郑知南说,她是一只折翼的凤凰,心气比天高,欲与天意争短长。
而我相信,她自始至终对我娘亲和我,都会揣着善意。
果然,良久的沉默过后。
——孙姨说出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也是一开始,她替我、替她印象里7岁那个窝窝囊囊的我,筹谋的一条康庄大道。
这条路,孙姨早就悄悄在铺前路。
我失踪的那些年。
——郑知南说,其实一直有一股势力,偷偷明察暗访我的踪迹,我娘没有那么大能耐,十有八九就是孙姨的手笔,她在京城站稳脚跟后,接到我娘的求助信,她敏锐察觉到沈家那些肮脏事,于是让娘去静安寺养一养身子,然后遣人来寻我。
可一直没有半点踪迹,直到8年后,我忽然冒出来了,性子和从前截然不同,所以,孙姨才存了忌惮。
……。
孙姨接着叮嘱我:
“拙儿,阿鹤有什么事,从不瞒我,你过去那8年,我不问,不问,但不代表别人不会借机大做文章”。
“京郊有一个尼姑庵,我昔年一位故交,在那里落发出家,你记住,你7岁那年被人流冲散后,意外撞上下山化缘的忘尘师太,她见你有缘,怜你体弱,将你带到尼姑庵,悉心照顾了8年,直到今年你才下山。”
“尼姑庵的草图和寺庙细节,以及那里的住持脾性,你抓紧时间了解下”。
“若安姐,多谢”,娘一时哽咽,拉着孙姨的手良久说不出下一句。
“阿鹤,你我之间,从不必言谢”。
孙姨又把话语转向我,我知道,其实比起现在的我,她更希望见到从前的我,那个不谙世事,曾经被她拎着耳朵教训的沈藏拙。
“拙儿,过去的,好的不好的,你都要忘记,你是堂堂沈家千金,身后有爹娘撑着,你的未来会是一片坦途的”。
……。
我收起懒懒散散的形态,正襟危坐,想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拙儿,阿鹤和我,能帮你争取到最好的结果,就是全幅嫁妆和沈家三成流水的分成,到时候,孙姨在京城会替你找一个名门望族好不好?孙姨盼你将来一生顺遂。”
她见我继续低着头,默默不说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被旁系吃绝户,你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自古,鲜少有女子继承家产,有敢于开先河者,但,成功者了了”。
“藏拙,你这倔孩子,阿鹤有事从不瞒我,你可知,你选的路,不仅是与你爹公然为敌,更是和这世道的男权相抗”。
“忘记吧,忘记过去那些不愉快,沈藏锋那等小人,那些仇恨,能困顿了两年,却不能困顿你的一生,你还小,余生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但,我仰起头,与之对视。
……。
我想起我对郑知南说过的那一番豪言壮语:
“孙姨,我曾经听娘说过,你少时才名卓着,记忆惊人,三岁成诵,四岁作诗,出口成章,词藻风流,才华胜过家中父兄百倍,若身为男子,定能在官途上有一番作为”。
“却偏偏,身为女儿身,处处限制,步步难行,对吗”?
孙姨,你小瞧我了,我并非只是一个满心仇恨的小人。”
“我的目的,不仅仅为了复仇,和家产,我时常在想,上苍既生我为女子,我便想替自己,替天下女子——争取一条公正的律法,一条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继承权的律法。”
“我清楚这条路难走。
——但就像愚公移山,父死子继,矢志不移”。
“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这是我第一次见孙姨开怀大笑,很多时候,我觉得孙姨和郑知南像是同类,同样满身傲骨,同样身影伶仃。
明明前者已是云间月,后者还是脚下尘。
我想起,那年,屋顶上,月光下的郑知南,同样的笑。
二人的笑意,半是心酸苦涩,半是我瞧不透的意味。
“阿鹤,好,你的女儿,好,当真是养得很好”。
“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也好,也不好”。
……。
孙姨随手将一枚祖母绿扳指,从大拇指撸下,认认真真放到我掌心上。
“拙儿,我很好奇,这条路你能走多远,你身后站着谁,我不问,但若遇到困境,拿着它来见我,我再帮你一次”。
我紧紧捏住手里的扳指,直到掌心发烫,我想,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幸运的,我前半生的生命里,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皆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不可或缺的温暖,能支撑着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一条无可回头的路。
而三日后的及笄里,嬷嬷那枚棋子,也该动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