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查到这一步了。
爹爹竟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真相——
8年前的真相,比他想象中更恶心。
亲女儿的“走丢”。
——竟是自家人导演的一出好戏。
区区一个陈嬷嬷,不过是个马前卒。
他亲手教导的沈藏锋,脱不了干系,他嫡亲的兄长,也脱不了干系。
……。
黑夜里,我转过脸,认认真真看着爹爹。
语气和眼神,竟是无比冷漠。
我刚回沈家那段时间,颇伶俐嚣张的模样,与眼前的我,简直判若两人。
竟是字字句句,都在质问自己的父亲:
“爹爹,今天这件事,你想如何处理”。
“今日,把陈嬷嬷打上一顿,从此将她们母女二人驱逐出沈家,永不录用”?
“还是,我打开这匣子,看看这张单据的签字人究竟是谁?是沈藏锋、还是大伯父、又或者只是陈嬷嬷,爹爹敢不敢赌一赌”?
我依然笑盈盈的,可今夜,爹爹第一次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这段日子以来,我回沈家的这一个多月:
爹爹见过我刁钻泼辣,
见过我蛮横无理,
见过我乖乖巧巧。
却第一次在我眼神中,感受到冷,刻骨的冷。
第一次从我的语气中,听到嘲讽,尖酸的嘲讽。
……
果然,爹爹脸色惨白,却不敢赌。
或者说,爹一定要保下沈藏锋。
保下他精心培养了8年的接班人。
在我冷漠刺骨的眼神中,爹爹沉默良久。
久到,我以为爹爹不会回应我,可他还是做出了抉择。
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此事、就此作罢,陈嬷嬷交给你处置”。
……
接着,爹爹转过身,像是再也无法承受,亲生女儿失望的目光。
爹头也不回离开了。
只是。
——明明是走了十几年的门槛,爹爹却在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被狠狠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倒。
爹爹高大的身躯,狠狠一晃,幸亏被眼疾手快的下人扶稳。
爹爹竟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当场顿住,停在半路。
他矗立在月色下,明明爹爹个子高高的,脊背挺得直直的。
我却总觉得他的背影变了,变得佝偻,变得沧桑,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脊梁。
“爹爹”,我喊他。
我祈祷他回头看我一眼,回头,走过来,打开这个匣子
可他没有回头。
也不敢回头。
犹犹豫豫,还是把心一狠离开了。
……。
深夜。
——爹走了,沈藏锋走了,娘也走了。
只留下五花大绑的陈嬷嬷和我。
这是我和陈嬷嬷的私人恩怨,娘尊重我的意愿,临走时,只是叮嘱我一句:“更深露重,办完事记得回房,小厨房正煨着一盅血燕羹”。
我走过去,百无聊赖地蹲下身。
扯开陈嬷嬷嘴里的毛巾,问她:
“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陈嬷嬷注定翻不了身。
明日一早,她领了板子后,就会和女儿一同被沈府驱逐。
她豁出去性命替女儿争的前程,一瞬间成了黄粱梦。
陈嬷嬷被扯下毛巾后,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小姐这些年,长大了”。
老实说,这句话若是从寻常长辈口中说出,颇有些欣慰。
偏偏,我和陈嬷嬷如今图穷匕首见,再听这句话,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陈嬷嬷这些日子,被囚禁在佛堂,没睡一个好觉,眼睛熬的通红,声音嘶嘶哑哑,的确很能博人同情。
我些许记得些往事,沈藏锋没进沈家前,我打小就养在陈嬷嬷身边,甚至,我见她的时间比见娘还要多。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陈嬷嬷比印象中,更苍老了。
可惜,我却无一丝动容。
她倒也不再跪求我宽恕,只是自言自语地讲述了一段往事:
“小姐,你打小就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而我的女儿,只比你大上两三岁。
“她7岁前,都没穿过几件好衣裳,你打小吃腻的云片糕,她连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偶尔,她来沈府找我,我叫她藏在草丛里,莫要冲撞到贵人,那时,她眼巴巴地盯着你,其实很想跟你做朋友的,而小姐,一向很骄傲”。
“我女儿,刚出生那会也过过几日踏实日子,小姐,你知道吗?我家那口子,原本也是个适合过日子的老实人,后来,染上了赌瘾”
——“家里头,一年四季,但凡攒到点银子,就被他拿去赌了,输了钱就回家吃酒打人,那年,他要把我女儿卖到那下三滥的场所里”。
“沈少爷能给我女儿一个名分”。
“小姐,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可——
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的女儿,我只能选她”。
好一副慈母心肠——
如果是8年前的我,我一定会被你的故事打动,而现在,我垂眸,盯着陈嬷嬷那一身低调富贵的衣料,手腕上,还带着硕大的金镯子,镯子被小心翼翼掖进袖子里,一双手常年养尊处优,连指甲都是精心伺候打理过的。
我摇摇头,笑她依然在卖惨。
我本想喝一口茶,但想起这茶有提神功效,顿时放下茶盏。
“你不用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
——若当年,你求我娘救一救你家女儿,买下她的身契,我娘难道会坐视不理”?
“明明是你丈夫犯下的错,你却要出卖我”。
“你看,害你们母女的分明是男人,你最后信的,还是另一个男人。
为了钱财富贵,只会把手伸向弱者,你们母女二人哪里无辜”?
“可关键时刻,沈藏锋不也照样舍弃了你们母女俩?”
我算是半分面子,都不用给她留了。
在陈嬷嬷的印象里,我幼年性子孤僻,却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
眼下,她卖一卖惨,打一打亲情牌,却没想到我半分也不为所动。
“呵呵”~
陈嬷嬷终于怒了,被我的话激怒,不再假惺惺地同我周旋求饶。
如果不是四肢被紧紧捆着,她犹如一只困兽,满眼猩红想冲我扑来:
“你运气好,托生在夫人肚子里,生来就是金枝玉叶,生来就高贵,你了不起,而我女儿呢?只能有那么一个猪狗不如的爹,一个没用的娘,我要替我女儿争上一争,我有什么错”。
“沈小姐呀沈小姐,我不是错了”。
“我只是输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竟是在笑,笑若癫狂。
这段时日,一直装得低眉顺眼,慈眉善目,倒也委屈她了。
……。
“嗯”。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所以一开始我就在问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陈嬷嬷豁然抬头,她不再癫狂地笑了,而是狠狠盯着我瞧,想将我盯出一个洞。
见我还是这么一副嚣张至极的神态,陈嬷嬷冲我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该死——
怎么都爱这一套,跟沈藏锋弟弟一样恶心。
“沈小姐,你运气当真是好,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竟凭空出现一个李五,他也是个废物,不但没能把你拖下水,反倒咬出一个马九,咬出8年前那桩事。”
“让你把那些证据一件件搜罗起来”。
“瞧,老天都在帮你,多不公平呀”。
“8年后,李五没能毁掉你,8年前,马九没能卖掉你,沈小姐,你的运气不会一直这么好,我就眼睁睁瞧着,等着你倒霉的一日”。
哦——
我指了指匣子里的证据:
“你觉得我只是运气好”?
……。
我当着她的面,轻轻打开了匣子。
打开了那只,藏有一切证据,我爹看一眼也不敢的匣子。
……。
里面是空的——
……。
陈嬷嬷目眦尽裂,忽然有些疯狂了,她摇着头红着眼:
“不可能,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