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使团
自打使团一到北齐后陶镜杨便与所有人都有了时差——
包括但不限于她经常半夜离去不知所踪,直到所有人起床后她才回来睡觉。
而庆帝派来的那些日常跟着她的暗探们,也基本都习惯了她的作息和恶趣味。
比如她几乎每日都是雷打不动的半夜爬山、砍树、翻土...和溜坟圈子。
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何,她倒反常的消停了些,日日待在房中不怎么出门。
今日她依旧在房中,半开着窗,拿温水搓出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药丸子。
风卷起窗帘往外飞,本来不是什么大事,谁知哪来一阵坏风,竟卷着纱帘飞下了楼。
陶镜杨惊疑一声,趴在窗前去看这帘子飞去哪儿了之时,正好瞧见了范闲在下面。
只瞧他两指捏着纱帘,神情有些鄙夷道:“陶镜杨,你干啥呢,搁北齐整上抛绣球招亲了?”
陶镜杨闻言后翻了个白眼,心想着跟他争辩那都算是浪费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两息之后,范闲就已经窜到了门口,还没等他进门便听见他说:“嚯,好浓的药味儿。”
他进来把纱帘往落地大花瓶上一搭,眼睛看着一盘子药粉,和另一盘子药丸儿道:“你想学医早说啊,就凭咱俩这关系,我可以破格收你为大弟子。”几日不见,范闲还是那股嘴欠样儿不变。
陶镜杨没搭理他,依旧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
范闲没被接话也不觉尴尬,他便只坐在对面道:“我今日又去见了那个小孩儿,送去了一些我从监察院带出来的好药。”
说完,他幽幽的叹了口气,似是人疲惫了很多。
“找到了吗?”陶镜杨问他。
“没找到。”范闲知道她问的是有没有找到「正义」,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当真是在他那洁白的灵魂上填了一道墨痕。
原来,王法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而是为了保护权贵。
原来,这里压根儿就没有公平可言,所谓「王」、「法」,就是王制定的法,是王用来驾驭百姓的法,是「管制」百姓、「关照」王权的法。
原来,底层百姓们,向来都无明理可言,即便是受到了不公,也只有用那微弱无比的声音哀嚎一声:只怪吾人「微」言「轻」。
只是范闲又说:“虽然没找到,但是,我找到了。”范闲这句,陶镜杨其实没太听懂。
她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说:“哪儿来的人机?转人工。”
她开的这个玩笑让范闲心情放松不少,他开始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好像找到想做的事了。”
他的神情有些认真,又问“你知道我想要做的是什么吗?”
他试探着陶镜杨的反应,似乎想通过揣摩她的神情来推断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
陶镜杨自然不会让这人瞧出什么,只是也学着他的话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范闲:......你也给我转人工。
她抿起一个不带情绪的微笑,松了松自己有些酸涩的手腕,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成。”
她这话说的其实没什么毛病,于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句普通的激励性鼓励而已。
只是范闲觉得哪里怪怪的,“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范闲的语气中透露出小心翼翼,“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此时针尖落地也有声,陶镜杨仔细思考了一下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范闲不把她当成「算命的」。
“......实话说,并不在。自我醒来,就发现这一切都与从前在推衍中所见到的大有不同,所以其实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黑瞎子一个。”
她这话说完,范闲的表情是将信将疑,明摆着就是不信。
既然范闲如此,那陶镜杨就不得不放出一个大招了...她爆出一个惊天大秘密:
“就比如,在我从前的某一次推衍中,你的初恋是你从前的大丫鬟柳思思,而且她还被你纳为了妾室,同你生了一个孩子。”
“啊?”范闲那双丹凤眼霎时睁得溜圆,机械性的连连摆手道:“儋州府上还真有过这么一号儿人物,奶奶给她起名叫‘思儿’。”
范闲继续解释道:“只是我四岁起就不留人在身边伺候了,奶奶那里也用不上这么些人,所以很早之前就还了身契放出一批。”
他回想着那时的场景,又叙述道:“那些身契我都查看过,里头确实有个叫柳思思的,所以你一提她,我便想了起来。”
范闲说完又觉不对,见着这话头儿既然已经起了,索性又问起来:“你刚才说是‘某一次’,那是什么意思...”范闲沉思片刻,没想好要怎么表达。
陶镜杨听懂了他的意思,扭了扭因疲惫而僵硬脖子解释:“那个时候的推衍,就只是通过已知的数据进行反复假设和推算,以求得到未知的可能。
只是世有‘变卦’,我那从前的‘上级’会从千万条结局中筛选一条它喜欢的,然后刻意的添加一些‘变卦’,推动人去经历一些事情,以图改变他们的心境。
让好人变恶,或恶人忏悔;消灭先行者,或培养入世人。”
范闲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强撑着说:“啊...我,我可能明白了。”
「咚咚咚」,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王启年趴在门外,右手放在嘴边悄咪咪的喊:“小范大人,送给上杉虎的棺材都做好了,咱们是什么时候往将军府送去啊。”
“这么快就做好了?送,现在就送,我亲自去送!”范闲一下就来劲儿了,立马从刚才混沌的状态下抽离。
他一想到自己待会儿要做什么坏事儿,就激动的「噌」一下的跳起来,带着身上挂着的香囊也摇摇晃晃的。
范闲转头看向她,两指并起放在额间后往前一挥,嘴角扯起一个笑后要往出走。
陶镜杨也起身,从袖口中拿出一瓷瓶扔出,被后者一把接住。
她道:“有一味千年「仙鹤草」,有价无市,流血瞬止。我今晚要走,你叫使团的人不必找我。”
“谢了!”范闲将它揣进怀里,侧身子扶着门问:“今夜就走,那你何时回来?”
“不好说,总得用些日子。”
门外的王启年又开始敲门,“小范大人,咱们真得...”
“知道了!”范闲是真得走了,临走前还道:“等回京都一起喝顿酒吧,带着婉儿和那二殿下一起。”
“好啊,到时候看看,是谁那么不争气的先醉了。”
范闲「嘿嘿」一笑,转身回头。推开门时,他回身将门带上,昂着头喊道,
“管他呢!祝福我吧陶镜杨,我一定会干出不少大事儿!”
关门的声音「吱呀」一声,两人下楼的声音渐渐无法听闻,屋内骤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陶镜杨净了净手,又坐回原位搓起药丸。
猛地,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她突然想起「神庙」这一名字的由来——她从前的那位「领导」起的。
“原来是将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天道’了。”陶镜杨小声的自言自语。
桌上的温水凉透了,陶镜杨又去晾了些。热水倒下去烟雾氤氲,丝丝绕绕的缠在她的脸颊,遮住了她的样子。
陶镜杨的声音透过热腾腾的雾气,想着这段日发生的一切:“天道是主宰不了人的。”
倒水的动作停止,热气也慢慢消散。她脱离了热气的裹挟,盯着水影中那属于自己的倒影:
“是人创造了‘天道’。每一个人,每一道未知的宿命。”
她言语朦胧,就像是探破了什么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