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火光繁明,为黑夜点上温馨的星辰,而四周欢笑作燃油,景色也算是明堂了不少。
苏琼见此,到底是要感慨一下,谢矜等人的办事能力。
这宴会在当天晚,就已经凑齐。
只待开宴。
少年看了一眼被那渐渐推来的身影,轻笑一声,将搭在腰间佩剑的手放下,从众人身边悄然走过,随手提起一坛酒,取盏斟满,踏上高台。
喧闹声,也渐渐随着少年的走动,停息下来。
恰是月圆。
少年逆光相对,犹如神话中的战神,静静凝视着底下众人。
众人也因此屏住了呼吸。
他高举酒盏,似敬神明,似敬英魂,手腕微转,酒水似从天上银河般倾泄,于月光下波光粼粼。
少年轻笑,“我敬神威,敬英魂,黄土一杯酒一盏,千里迢迢勿回头。”
他随后又一次斟满,横敬众人,酒水轻洒,朗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诸位!”
“先人已逝,现人仍存!”
“只愿诸位明白,贵为军人,生死相随,乃是家常便饭。”
“我们会一遍又一遍地埋葬自己的战友,直到麻木!直到后人埋葬自己!”
“也希望诸位明白,刀尖舔血的日子还长,我们……皆是战友,亦是亲人。”
“也更希望你们明白,我苏家的神威,不是怕死的孬种!”
“而我苏琼,第十代神威将军,也容不得那些妄图污了神威之名的宵小之辈!”
“违我神威军规者!杀无赦!”
少年冷眼轻扫,如寒锋刺心,却也似锻心器一般不断铸敲着众将士的心,更加坚定了在场各位的心思。
他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高举酒盏。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诸位兄弟!斟满!”
话落,众人纷纷斟杯高举。
苏琼轻笑一声,“敬神威!敬兄弟!”
“敬神威!敬兄弟!”
“敬神威!敬兄弟!”
那翻山倒海的声浪顺着山谷,回肠荡气,慷慨激昂。
也随着那空盏落地的清脆,渐渐消散,但氛围却也渐渐热闹起来。
人群渐渐涌动。
老将老兵赶着上前拜见新任神威上将,苏琼也是应景高和,开怀大笑,纷纷斟酒敬饮。
那底下的谢矜等人见此,不禁哑笑。
萧逐意打趣道“这苏君清可真有意思,那几句话说得倒是意简言赅、慷慨激昂,颇有几分少年将军的轻狂意气!”
沈然无奈轻叹,“他本就是少年将军。”
“哦,也对。”萧逐意似恍然大悟般轻笑道。
谢矜轻笑一声,将酒盏分别递给众人,笑道“酒沾喜气,还不快饮?莫要多说些闲话。”
萧逐意笑道“梓微说的有理!”遂斟满饮下,赞叹道“果然这军营的酒还是得烈点!应景!”
沈然饮得掩嘴轻咳几声,含泪道“这酒……当真是难吃惯。”
萧逐意轻抿一口,笑道“谦润是引韶人,那边的酒清甜温和,就如你们沈家君子一般,你吃不惯也是正常。”
“不过还是少饮为好,这酒烈,稍不注意就引火烧身,也是呛得很。”
话落,他看向一旁平淡饮酒的人,笑道“不过……梓微倒是习惯。”
谢矜抬手饮酒的手微微一顿,略带疑惑地看向他。
“我听苏君清说,你是南阳谢氏的,那里酒虽说不上烈,但也该是清爽怡情,你觉得呢?”萧逐意笑道。
谢矜盯酒半会,回道“应当是吧。”
萧逐意看着他这般敷衍模样,无奈道“梓微从何时起跟在鹤沉老人身边?”
谢矜细想了一下,回道“我三岁随母离开南阳,在那定居不到两年,母亲病逝,我便随着师父云游四方,想来,也是五岁左右的样子。”
“话说如此,其实游学一事,是在师父养好我身子后开始的。”
沈然见谢矜难得多言过往,自是有些好奇,问道“你体弱?”
谢矜笑道“当然,我乃早产儿,先天不足,但好在细心照养,并无大碍。”
“当然,师父有个比较夸大其词的说法,说我双命格加身,气运太甚,天神嫉妒,差点胎死腹中。”
萧逐意想到是那个传闻中无所不知的鹤沉老人,感觉有些意思,“既是鹤沉老人所言,说不定还真是这样!”
“不过……到底是哪两般命格,你师父可有说?”
谢矜愣了愣,摇头,“我问过,但他老人家向来是时候未到,不肯多言半句。”
沈然也有些好奇了,“虽说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但到底还是有些在意的。”
谢矜笑了笑,“在意归在意,但比起一些飘渺无依的事,不如珍惜眼前。”
“说得没错!”萧逐意朗笑道,轻撞谢矜酒盏,“来喝!”
沈然眉眼微弯,举酒笑道“不敬我一杯?”
“谁说的?”
“乒——”
酒盏撞响,笑意弥漫。
不远处的顾瑜看着那三人,胳膊肘撞了撞自家兄长,撇头低笑道“那,你看,我就说这三人聊得畅快!”
顾瑾拿稳手中险些被撞洒的酒盏,看向自家弟弟,无奈轻笑,“他们三人性情虽不相同,但至少在话题上不会有任何状况。”
“你是在说我们这些武将融不进?”顾瑜有些揶揄道。
顾瑾不否认。
顾瑜呵呵几声,“但凡他们不当谜语人,我都觉得我脑子还够用。”
“不过说起来,向来黏苏君清的星宵倒是没了人影,他这是去哪了?”
顾瑾看他东张西望的滑稽样子,无奈地指去一个方向,回道“似乎在与他的副将说话,不过……”
“气氛不算太好。”
顾瑜看了过去。
只见一黑一白的双狼夹在两人之间,一人嬉皮笑脸的,一人却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但要是不好,倒也不至于。
毕竟,一向直性子的桓凌还是有些耐着性子,听着自己副将的几句。
这一见,倒有些让顾瑜有些惊喜,“没想到桓星宵还会耐着性子去接纳他!”
“果然是一年不见,有些长进了。”
顾瑾托着下巴,仔细打量那名有些生面孔的副将,说道“那副将的事,我从主公那听说了一点,连云十三城那一战,差点成了逃兵。”
“星宵能接纳他,其中大概也有主公的嘱咐吧。”
顾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轻笑道“不过也好,多了一段牵绊,日后也不算太过寂寞。”
顾瑾轻笑点头,“确实,他不能只有我们……”
他默默抿酒,眉目含笑,看着杯中酒水渐渐见底,耳畔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叙旧声。
“老李,听说了吗?姚将军和关将军结亲了?!”
“你这消息来得也太慢了。”
“喝——没想到我这百晓生的本事退步了不少?”
“的确,当年你这神威第一斥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管是敌军还是营里的消息,都是你先说,看来……你这次回来,可要好好练练了!”
“那可不!给我一个打战的机会,我立刻给你找回手感,到时候,我把敌军将领在何处洗澡都给你透出来!”
……
“哐嘡!”
“王二!你抢我酒作甚?!一边凉快去!”
“好哥哥,咱们多久没见面了,抢你几口酒吃,倒也不至于滚吧!”
“那边还有几坛,你自己去拿!”
……
“诶!等等我啊!”
“等你做什么?!苏宁那小子欠了我十年的债还没还呢?!”
“诶!等等!我也有欠来着,走走,再拉几个人,把那臭小子抓了!”
“之前仗着武功使劲拖欠,现在没了,我看谁帮他!”
“夏校尉好像会……”
“管他呢!拦住他再说!好好谈谈这十年!”
话落,那伙人风风火火地从人群掠过,一边笑着奚落那些年苏宁干的好事,一边又说着酒肉如何。
话题转得快,也不知喜还是怒。
但多少,也只是冲着叙旧的意思。
他们从一位站在父亲身后的少年人不远处穿过。
未见少年静静远观眼前的喧闹,眼中浮动着些许暗光,手不自觉地握紧,心里有些不真实。
总有一种……自己无法融进的感觉。
他不禁有些迷茫。
这时,自己的父亲开了口,“怎样?神威可是你想要的模样?”
少年人一愣,敛眸低语道“我从未想过神威是怎么样?”
谷令行虚弱地笑了笑,“或许吧……”
“可这今后……神威就是你的家了。”
“你要好好对它。”
“您还真是……爱自说自话。”谷问寻默默道。
“是吗?可我觉得这很好。”
谷令行笑了笑,回忆道“我年少时,莽夫一个,父母去得早,被你母亲的娘家收留养大,后来……那些蛮夷杀了你的外祖父母,我就打算参军了,你娘怕我回不来,就跟了我。”
“春去秋来的,我最习惯的还是那生死相随的军营,那富华伟丽的京城……怎么也待不惯。”
“我知道我不该多说什么,但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父子就这样沉默了半晌。
少年问道“爹,你爱她吗?”
“你这句可真是废话。”
也或许是触及了自己的发妻,谷令行眼神放缓,自嘲一笑,“我这话……也该跟你娘亲口说。”
谷问寻笑了笑,“那您……可要多说几句。”
父子俩没在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被众星捧月的苏琼抽身出来,又一次走向了高台,走到了那不知何时出现的军鼓面前。
少年拾起鼓棒,高举,落下。
鼓面发出“咚咚!”两声,顿时将场面镇住了,人们停下了方才的话头,纷纷看向那高台之人。
又是几声鼓声,闷声而激昂。
熟悉的人早已听出了这是什么,面上带着一丝欣喜与惊讶。
忽的,少年鼓声微滞,不再鸣鼓,刚以为要结束的声音,却又一次在身旁响起。
这次并不是苏琼。
而是以夏恣为首的御光老兵。
四鼓齐鸣,咚咚入耳,心也随着那澎湃的律动而不断共鸣。
登时,只听嘹歌冲天,宛若激起万丈云涛,天策一行踏歌出场,姚齐明眉带笑意,清唱一句,“大风扬兮,神威凛凛……”
音落,亦有刀剑出鞘之清鸣,贪狼从天而降,银光交舞,与那慷慨激昂的鼓声,与那万丈豪情的慨歌,不断呼应共鸣。
这一时,氛围渐渐涌动,底下的老兵也开始附和这首千古慨歌,新人也拿着碗筷适时伴奏,再不济,也会小声哼唱。
沈然不禁有些感慨,“未曾想,时隔多年,我还会听到这首歌。”
萧逐意微微挑眉,“怎说?”
“少君赐酒领将鼓,御光响卒,神策歌赋,贪狼舞器,这是神威创建以来第三次搞这样的形式。”谢矜回道,“这是我听师父讲的。”
“按原本的,应该还有九幽奏乐。”
沈然听言,笑道“梓微说得不错,这第一次是神威基本完全后,就因为无聊攀比的玩笑话诞生的,据说这首歌都是开国那代人合伙撰写的,后来渐渐成为了一种特殊的庆祝。”
“第二次,是商祖登基庆祝,再后来就因为种种原因,没再举办。”
“若说具体原因,这形式最初也是为了博得友人一笑,可物是人非,苏祖也不在意了。”
“这第三次,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
萧逐意笑了,“真要说起来,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谢矜看着那台上挥动鼓槌、大汗淋漓的朗笑少年,眼中闪过柔意,轻笑道“是啊……”
“三生有幸。”
……
而此时此刻的昏暗山坡上,有两道身影伫立在那。
少年眼神复杂地眺望那处明亮喧嚣,轻咬着唇,却只是落寞一笑,向身后的人轻语道“成叔,那边……真的好热闹啊。”
成河只是默默瞥向远处一眼,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年的脸庞。
他没有接话,只是暗叹一声,“走了,赵景,时候到了。”
少年眸色微沉,强颜欢笑道“好……成叔。”
他们走进了密林。
密林四周一片黑暗,惟有一道月光愿意眷顾。
赵景站在月光下,张开了双手,似想要接住月光一样。
成河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少年一切的举动。
赵景的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仰头看向头顶的皎月,轻笑一声,似在回忆一般停滞了半晌。
他低了头,心里也就做足了准备,转头看向成河,沉声道“成将军,来吧。”
话落,他跪了下来,低了头,露出自己的脖颈。
脚步声渐渐袭来,直到那双熟悉的鞋靴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内,他到底还是不敢面对地闭紧了眼。
但意料之中的寒锋并未落下,首先落下的,是成河的一句话。
“少主说,临生死而不惧,担大任而勇承,这是一位御光人该有的品质。”
“赵景,你是御光的人,也是御光的叛徒。”
“你该以御光为荣,也该以自己为耻。”
“最后,少主再让我送你一句话。”
“御光的名声,你毁了,也拾回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有。”
赵景微微一愣,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流了泪。
啊……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啊……
“谢谢。”
成河退后一步,闭了眼,拔起了银剑,砍了下去。
那颗曾经鲜活无比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的脚边,耳边再一次传来那遥远的声音。
“成叔,爹娘都走了,我又孤单一人了……”
“我按成叔的话,去见了谷将军的小公子,那小公子人好,一点也不排挤我,不像那些世家子弟!”
“成叔!我好开心啊!谷问寻他答应我,以后我们俩当了大将军,就像成叔和谷叔那样,当一辈子的好战友!这样我就不孤单了!”
“成叔……”
“谢谢。”
男人咬着唇,面对着那月光下的无头尸体,跪了下来,痛哭流涕。
他心中一片悲哀,也有撒谎的愧疚。
因为……
最后的最后。
少主从未打算维护他这个叛徒,只是将柔情施予了成河,让他拥有一切处置赵景的权利。
但成河不会后悔这个堪比违背军令的多嘴行为。
他只知道……
他护着的孩子,最后不是一个人,不是什么都没有。
月光下的血泊依旧触目惊心,无声地宣告一个人的死亡。
也在那与月光相称的火光中,那老将也是心满意足地闭了眼。
生命的消逝,使命的传承,一切都是静悄悄地进行着。
就如一阵风,来时无声,去时无声。
沉重却又如此轻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