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琮属实没想到眼前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眉心轻蹙,将目光从张朝脸上移开,平静道:
“你喝醉了。”
张朝摇头,双手搓了搓脸,又揉了揉赤红的耳朵,固执道:“我没醉。”
他想要像过去那样再靠近些,但犹豫了半天还是不敢靠近,只是低声重复道:
“……你别讨厌我。”
诸葛琮将酒杯放在一边。
他真的不懂了,为什么自从他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后,身边所有人都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亓官拓一个,张朝也是一个……
最先单方面地、突然开始莫名其妙跟上司闹别扭的不是他并州张子辰吗?
事到如今还在说这些孩子气的幼稚言语,难不成是在喝酒时把自己的脑子一起当下酒菜送进肚子了?
诸葛琮揉揉太阳穴,看在以前张朝足够听话好用、又马上要跟自己合作打鲜卑的份上,勉为其难道:
“我什么时候讨厌过你?别整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张朝一惊,瞳孔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可是……我们在效忠仪式时,那股文气……”
原来是这档子事儿。
诸葛琮叹了口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的心思这么敏感脆弱呢。
“那是我的过失。当时本想对你说明此事,可是你一直避而不见……张子辰,我一直不理解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理解…我在想什么……难道…
张朝微微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若在清醒时分,他少不得要当场逃走,把自己关在屋里消化完这信息和情绪才再度出现。
可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酒意当头,这怂蛋终于有了找当事人问个明白的勇气。
他勉强调整了呼吸,接着问道:
“可是仲珺,读心……”
诸葛琮有些不耐,正色道:
“我以前暗示过很多次,张子辰。”
“可能那时我还是说得太委婉,以至于你并未理解我到底在说什么。”
“那么现在我再明明白白地、最后告诉你一次……”
“我诸葛琮从不是会日日窥伺旁人心声的小人!我对你们的隐私杂事不感兴趣!”
“你现在明白了吗?”
说罢,诸葛琮便打算拂袖而去,不想让这屋子里过分浓郁的酒气和弱智气污染自己宝贵的大脑。
*
张朝感到荒谬。
仲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仲珺从未对他们用过天赋,也从未、从未厌恶他。
这样看来……
那他张子辰当时究竟做了什么?
意识到什么后,他蓦然回想起曾经被忽略过的一些细节。
效忠结束后,诸葛琮确实从忙碌中抽出时间去登门看望他,但他那时心思烦乱,只借着军务繁忙逃之夭夭。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仲珺似乎确实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还有在接受司马谦荀昭效忠之前、偶尔前线取得大捷之后、每逢年过节、还有主公的生辰……张朝总是自以为是地避让着他的目光,空白着脑子蹲在那里装摆设。
……在仲珺眼中,他这样的行为会是什么意思呢?
当时的仲珺会如何去想呢?
一叶障目……一叶障目。
“我都做了些什么……”
张朝闭上了眼睛,心脏抽搐着,牵动着胸前尚未好全的伤口,将剩余的五脏六腑全部绞成一团淋漓的血肉。
这身经百战的武将不由自主地喘息着,被那苦痛淹没,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了贴身的匕首。
*
诸葛琮还没走远,就敏锐地听到了一声闷哼。
这声音并不大,被淹没在呼延烈夏侯峻亓官拓的鬼哭狼嚎中,几乎没惊起一丝水花。
可诸葛琮偏偏就是听到了,还鬼使神差地微微侧目去看了一眼……
然后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他闭上眼睛,又重新睁开,又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
【小白。】
他敲了敲还在试图捋顺张朝脑回路的印章。
【假如你刚刚获得了一场胜利,顺着酒意难得直白地说了几句话,就把以前的同僚吓得原地捅自己一刀。】
【你会怎么处理?】
印章突然惊醒,大惊失色:
【不是,谁自杀了?张子辰!?】
诸葛琮沉重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到自杀的程度,但他要是再捅几下,估计也差不多了。】
【唉,这人在这六年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现在怎么这么癫。大汉有类似于精神病院的机构吗?要不要把他绑了带去看看?】
印章勉强平静下来,吐槽道:
【大汉有什么机构,你自己还不清楚……别明知故问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诸葛琮无语一瞬,而后冷淡地想着:
【平日里,他如何对待自己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多说什么。】
【但是现在正厉兵秣马准备打鲜卑,他作为将军,突然自杀实属不负责任。】
【他要是精神状态有问题,那就自觉滚回雒阳带薪休假,让主公重新派个健康点儿的家伙。我没时间跟他耗着。】
*
刀刃入体,带来尖锐的刺痛与心理上的舒爽。
愧疚感与负罪感犹如气球中的水,顺着刀器刺穿的洞口流出,使得张朝可以重新顺畅地呼吸。
他一边捅自己,一边思考着未来该如何弥补过失。
……反正自己是武者、下手也有分寸,死不了的。
“你在做什么?”
拿刀的手,微微一抖。
仲珺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用那双漆黑如墨的通透目光静静地看着他。
张朝下意识地将染血的手和匕首藏在了身后,猛地一个收腹利用肌肉将伤口夹住,又扯了扯衣服盖住身上的血。
一顿操作流畅又迅速,再加上他本人正经严肃的脸,丝毫看不出这人上一秒还在试图血溅宴席随机吓死一个幽州人。
“没做什么,仲珺。”
诸葛琮冷笑,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最好是。”
……他这是在关心我吗?
张朝仰视着他的黑瞳,看着他脸上隐隐的不赞同,闷闷地想着。
在我如此不知好歹地冷待他、如此愚蠢地误会他之后,他仍在关心我吗?
愧疚再度涌了上来。
张朝开始考虑要不要从背后再捅自己腰子一刀。
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个结果,鼻子却先开始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眼前稍微有些模糊。
众所周知,喝醉酒的家伙们发酒疯一般会有三个阶段。
一阶段,推心置腹,唠唠叨叨、神神经经;二阶段,痛哭流涕,泪染衣襟,哭得像只屁精。
现在的张子辰张大将军显然越过了一阶段,大步流星跨入二阶段。
诸葛琮眼睁睁看着他的眼圈红了起来。
虽依旧面无表情,但泪珠子却在扑嗒扑嗒往下掉。
他甚至还很困惑地抬手去擦,可泪水却根本擦不尽……额,手上的血反而被抹了上去,反正整张脸已经不能看了。
他这一哭,诸葛琮顿时没话说了。
于是,两人一个哭,一个看,似乎都陷入了深思。
在作为背景音的鬼哭狼嚎中,印章幽幽地开口:【我看他精神问题不算太大,应该是纯粹喝蒙了。】
【……要不,以后咱们还是禁酒罢。】
诸葛琮默默地、震惊未消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并且开始好奇等张朝醒酒后会是个什么表现……希望他千万不要喝断片,第二天到处跑着问自己为什么喝酒都被捅了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