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结束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依照本朝官制,州司马官位只是比郡守稍微低半等。
郡守赵大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这位远道而来的将军安排进他在城北置办的私宅,再安排些美婢好生伺候着。
亓官拓客气一笑,推辞道:“我与郡尉有亲,直接住在他那里就行,劳您费心。”
赵郡守再三挽留无果,也只能放他离去。
*
是夜。
幽州司马亲至东莱,小小的郡尉自然得好生接待贵客。
好在亓官征在东莱也有自己的房产,免于跟哥哥一起住军营的尴尬。
于是,在明灭不定的烛火边,两个亓官氏在桌边面面相觑。
……好久没见,就算是亲兄弟,也都不知道能聊点儿什么了呢。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片刻,大亓官干咳一声,率先抛出个话题:“你在东莱也有数年,可知道倭寇的具体情况?”
小亓官一愣。
“大兄,郡守白天没和你说过这些?我可是写了好些字的报告交上去了……”
亓官拓不说话了。
那双颜色深些的狼瞳定定看着他。
亓官征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亲哥只是为了找个话题,并非真心实意想听他作报告。
于是忙开口找补道:“也是,郡守只是个文弱书生,不知兵。”
“哪里有我亲自说来的明白。”
大亓官满意地收回了目光。
迫于兄长压力,小亓官不得不从头开始,又将自己的报告阐述了一遍,累得口干舌燥。
不过好在气氛终于不是那么尴尬了。
小亓官也能稍微讲些别的事。
他挠挠脑袋,看向自小把自己养大,如同父亲般威严的长兄:“那个、兄长、你是不是因为我才大老远跑一趟……”
大亓官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闻言哂笑着看过来。
“不然呢?区区倭寇而已,不管是呼延顺义还是夏侯高远,都能轻轻松松弄死他们。”
“若不是你寸功未立,还偏偏好死不死看上人家高阶文士,我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小亓官肉眼可见的红温了。
“大兄,你和母亲同意我……”
大亓官眼睛一横,小亓官的声音戛然而止。
年长者这才慢条斯理开口:“母亲不知道这件事。”
他哼笑一声:“你以为,向文士效忠是那么简单的、顺顺利利就能办成的吗?”
“他们那些高阶文士,心思都深沉着呢。”
闻言,尚且年轻的军官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我看他实在不像是那种捉摸不透的人。”
亓官拓又冷笑了一声,周身气势一变,带着血腥与寒风的武气兀然发散,逐渐铺满了整个房间。
烛火摇曳,将他的俊美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你看他’……?呵,你见过多少文士?又见过多少高阶文士?”
他似乎回忆起了某件事,逐渐咬牙切齿,如同一匹正在撕扯猎物的狼。
“我告诉你,亓官征!”
“高阶文士都是一群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之辈!不管你费尽多大心思,献上多少东西,他都不屑一顾!”
“就算你把自己的心都刨出来放在他眼前,他都不会去看上哪怕一眼!”
“他,他们,就是这样的政治生物,没有任何柔软可言!”
他的暴戾和愤怒如同飓风般平地而起、突如其来,将亓官征惊在原地。
可只是片刻,他又奇妙地恢复了平静,将无意间捏碎的桌子放在一边,看向自己的幼弟。
就连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你明白了吗?”
亓官征还怔怔的没有反应过来。
年长者不得不再多废些口舌,苦口婆心地劝戒这半大孩子:
“为了取悦你那个未来的效忠对象,你需要做的是不断获取战功,不断、不断。”
“听说那位文士身边还没有其他人?”
“呵……”
他俯下身子,将布满伤疤与茧子的手掌放在年幼者还未变得宽阔的肩膀上。
“你的运气,可比我当时好多了。”
他又自顾自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似乎从胸腔中迸射,让亓官征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好他、把他放在身边,撕碎一切试图接近他、谋害他的人,为他捧来胜利与荣光。”
“让他知道,谁才是不可或缺的那个……”
亓官征喉结稍微动了动,目光从长兄那双历经百战的手,望向那双颜色更深沉些的青瞳。
他鼓起勇气小声道:“我觉得这样稍微有点……”
亓官拓又是冷笑,收回了手,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来了青州这几年,你似乎安逸惯了,也不听大兄的话了……”
“也罢,说说看,那高阶文士到底怎么回事儿,能把你蛊惑成这般模样!”
亓官征沉默了一会儿。
在亓官拓失去耐性之前,他开口道:
“他是个街边的算命先生。”
亓官拓:……?
高阶文士、算命先生?
亓官拓依旧维持着严肃的表情,逼供一般地盯着幼弟。
内心却陷入深沉的思索。
这不对吧?
高阶文士不应该都是那副阴沉冰冷,心狠手辣,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俘虏地方大将后看都懒得看一眼的存在吗?
不都应该追逐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吗?
算命先生是什么鬼?
还没等他思索出个子丑寅卯出来,冤种弟弟又继续抛下炸弹:“……脾气很好,还为人和善,整个东莱城都说他人品好。”
“不仅如此,他还愿意用文气替我占卜未来。”
说着说着,这年轻军官又有些红温起来。“我问他,我的前程和姻缘如何。他说‘一片坦途’。”
亓官拓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这真的是个高阶文士?
还用文气占卜……现在的高阶文士脾气都这样好吗?
“他大概年岁几何?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
亓官征一顿,回忆了一下,干巴巴道:“……他叫葛岺。”
亓官拓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顿时恨铁不成钢看向幼弟:“你与他相处了快半年,竟然连人家籍贯都没问出来?”
亓官征悻悻道:“我打听过,那胖子说他出自隐士门下,在老师去世后才出来独自谋生。”
“我就是不想戳到他痛处……”
亓官拓手指轻敲席面,开始思索。
出自隐士门下,所以性情便平缓些,不似那些自小便在俗世中争斗的阴险狡诈之徒……倒也说得通。
不过,葛氏…
亓官拓似乎想到了什么,紧紧皱起眉头。
出于某种不可道明的原因,亓官拓对于“诸葛”二字格外敏感,任何与之沾边的东西都愿意仔细琢磨一下。
葛氏……吗?
世人皆知,诸葛氏便是由葛氏转变而来。
那一支葛氏先人经迁徙,为避免与原住民的葛氏混淆,便举族改姓为诸葛氏。
后来葛氏子弟历经战火,几乎消失殆尽。
这又是哪里来的葛氏子弟?
当真是隐士保留下的葛氏种子不成?
“你详细跟我说说。”
尽管脑中划过了一系列针对他这位幼弟的阴谋,但最终,他只是平淡地再度开口:
“关于那文士的样貌、衣着以及言谈。若是你感知过他的文气,也尽量描述一下。”
“越详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