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珺,你可算醒了!”
守在门外的亓官征听到声音,愉快地一瘸一拐地跑了进来。
诸葛琮点了点头,看向他的腿……
亓官征小脸一红,不好意思道:“大兄赶来时发现仲珺你已经昏迷过去,就又把我打了一顿……”
诸葛琮用不赞同的目光看向紧随其后的亓官拓。
亓官拓干咳一声,侧过脸露出右眼上的淤青:
“谁让他哭哭啼啼的,还不跟我解释,我还以为……啧,要不是那个谁,张洪小子嘴利索,给我讲明白了前因后果……”
“我也跟他道歉了,还收着手让他打回来。”
“仲珺,你瞅瞅他给我打的,我这眼睛……”
诸葛琮:“活该。”
他与亓官征情同父子,此刻定然是与亓官征站在一块儿的。
亓官征美滋滋地抬起了胸膛,殷勤地将诸葛琮扶坐起来,在他腰后塞了个大枕头。
亓官拓啧一声,武气震动下右眼乌青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好,而后从背后掏出本账册塞给亓官征。
他抬抬下巴,吩咐道:“我不耐烦看这些字……你来念给仲珺听!”
亓官征清清嗓子,抑扬顿挫道:
“白马骑兵此战斩获三万,俘虏一万余,斩杀敌将吕骅、方宁、陆城等二十余个。”
“解救百姓三千二百一十一人,已全部送往张掖、武威、厌戎等地暂时安置。”
“然后……嗯,没了,大致上就这些。”
亓官拓眼睛一瞪:“那京观呢?老子、咳、我跟他们整整堆了一天!你就这样忽略过去了?”
亓官征也瞪他:“大兄,这可是战报!谁家战报上会写筑京观啊!”
亓官拓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说:“还敢跟我犟嘴,你是不是又皮痒痒了?”
亓官征梗着脖子,斗鸡一样指着自己的心口:
“你打啊!来,冲这里打!当着仲珺的面打死我!你要是打不死我,你就不是好男儿!”
亓官拓暴跳如雷,冲过去就要掐他脖子。
诸葛琮抬手:“停!这是做什么呢?”
亓官拓猛转头,抢先一步委屈道:“是他先气我的!你看看这厮……我可是他大兄,长兄如父,他这就是不孝!”
亓官征嘟囔道:“长兄不慈,上梁不正下梁歪……”
亓官拓又猛转头看他,大怒:“还敢顶嘴!我打死你个狗东西!”
亓官征见他有些动真格的样子,忙高呼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仲珺,你先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再来找你玩!”
而后一溜烟儿在亓官拓的追赶下跑远了。
帐中只剩下端着药的张洪和依旧抬着手的诸葛琮面面相觑。
张洪:“哈、哈哈哈,这些将军还挺活泼哈……哈哈。”
诸葛琮揉了揉眉心,内心竟然感到些许欣慰。
这才不过几天时间,亓官征竟已经读《论语》了?典故用得也比较贴切……
嗯,孺子可教也。
“侯爷、阿不、郎君,喝药吧,再过会儿就凉了。”
张洪把药碗递到诸葛琮嘴边。
“郎君已经退烧,不必再喝风寒药。这药是补身体的,用了人参、枸杞、桑葚、地黄、肉桂、何首乌之类,都是好药材。”
诸葛琮接过药碗的手微微一顿。
怎么……这药方也有些似曾相识呢?
【嗯,不仅补气血,还治肾虚。】印章冒了出来,意味深长道,【诸葛琮,原来你肾虚啊……】
诸葛琮面无表情地将药一饮而尽,而后在张洪紧张兮兮小题大做的搀扶下起身下床,去外面看看京观。
*
白马骑兵的帐篷隔音效果挺好。
诸葛琮出门后才能听到亓官拓的叫骂声以及亓官征的叭叭犟嘴声,以及武者拳拳到肉的撞击声。
……他们兄弟感情真不错呢。
诸葛琮感叹了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黑压压的几座小山。
那都是胡人和汉奸的头颅。
褐色的血滴滴答答地淌着,汇成了一条小小的溪流,滋润着野草。
来年春天,这里的草叶定会生长得格外繁茂。
“害怕吗?”
诸葛琮看向身侧的张洪。
张洪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座小山,咬牙摇头。
诸葛琮似乎笑了笑。
“不用逞强。面对这么多尸体,害怕是正常的……我要靠近一些,你在这里等我吧。”
张洪咬牙道:“我跟您一起。”
“您大病初愈,身边离不开人,万一磕着碰着那就糟了。”
诸葛琮笑笑:“那就有劳你了。”
说话间,他俩便走到了尸山之下。
此刻虽是开春,但气温却依旧没有回升,这些东西也还未腐烂,除了血腥味外并无其他难闻的味道,让张洪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诸葛琮径直越过淋漓的褐色血污,凝视着这些敌人的头颅,看着他们死前的狰狞与不甘。
片刻,他抬头望向苍天。
那里云卷云舒,安宁又悠远,似乎是另一个和平又幸福的世界。
诸葛琮看着天空,就好似在望着敦煌百姓,以及在战场上牺牲的那些将士。
他背对着尸山血海,定了定神,回忆了一下,而后缓缓念道:
“夫闻守在四夷,先祖之训。去故鼎新,于初有衅。”
我听说,与四周各民族和睦共处是古代贤人传下来的教导,可大汉才刚刚重起炉灶,周围异族便挑起了争端。
淡色的文气飘扬而出,缓缓裹挟这些人头。
“壮士怀德,寄身锋刃。魄毅鬼雄,金石为震。”
将士们怀揣着报国之志,百姓们心念着守家之愿,他们的壮烈英灵使得金石都为之动摇。
淡色的文气波动着,逐渐上涨着,几乎与天平齐。
张洪意识到,汝阴侯正在用敌人的亡魂来祭祀亡于战场的大汉人……
他眼中逐渐含了泪水。
敦煌、酒泉……死伤何其之多啊。
“忆昔遥涉大川,开国用命,勍敌如云,深雪没胫。”
回忆过去为大汉跋山涉水的日子,强大的敌人如乌云一样数不胜数,深厚的积雪能够淹没人的膝盖。
亓官拓与亓官征注意到了这边,缓缓地停下了手中动作、敬畏地望着天边异象。
不知何时,麒麟乍现,踏着尸骨望着苍天。
正在休息的白马骑兵也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抬起了头。
麒麟倒映在数千双黑瞳之中,鬃毛如火焰,长角若雷霆。
“然仁师何惧,奇勋卓炳。卫乾元之来复,向兵戈之方坚。”
然而仁义之师无所畏惧,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功勋,只为扞卫刚刚成立的大汉,直面残忍又狡诈的敌人。
诸葛琮的声音忽而高昂,庄重又带着敬意,急促道:
“既登车而不顾,唯取义而忘旋,扫积威于两世,振汉志于百年!”
“好!”
白马骑兵高呼着,泪水落下!
他们仿佛看到了拼死抵抗侵略的敦煌人与酒泉人,看到了其他与他们一同奋战在前线的汉人。
他们都是英雄!
可紧随其后,诸葛琮的声音再度低沉。
“痛灵路之长远,留异域以长眠。”
悲伤于这回家的路是如此的遥远,被胡人掠取的同胞啊,我们不得不将你们留在草原上安眠。
张洪已然泣不成声。
他的朋友们有些已经失散在塞外,不知现在是何模样,不知还能不能回家……还有他们大汉的同胞,战死在疆场的战士……
他们再也回不了家了。
诸葛琮接着说:
“日居月诸,野旷天清。骨肉望绝,国人思盈。”
“唯离恨以不息,孰江海之可平?”
时光流逝,大汉又再度安定。可那思念亲人的幸存者,他们的心绪却不能安宁。
——这不可断绝的思念,连江海都能够填平啊。
那个背叛吕骅的亲兵呆呆地望着天空,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娘啊、妻啊、儿啊……你们还好吗?
我好想你们啊……
在身边张洪的哭泣声中,诸葛琮顿了一下,蓦然回首,看向身后头颅,庄严道:
“魂魄归兮——布祭筑山!”
英雄的魂魄啊,回家吧!我们以敌人的尸山祭奠你们!
麒麟狠狠踏向了这层层叠叠的、屠杀汉人的畜生的尸骨,将它们搅得粉碎,化为尘埃。
“魂兮归来,以返故乡……”
诸葛琮的声音柔和又悠长,指向了雒阳的方向,汉人的故乡。
“魂兮归来,维莫永伤……”
回家吧,我的同胞,不要再悲伤了,回家吧。
一声声歌谣响了起来,白马骑兵高唱着。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文气如雨般落下,卷起尸骨尘埃冲向苍天!
那里云卷云舒,白云懒懒散散地漂浮着,在清风的吹拂下,游向东南方向。
张洪看着苍天,哽咽道:“那是他们……他们回家了吗?”
诸葛琮轻轻咳嗽了一声,也望着青天。
阳光散落在他身上,将黑瞳照射得越加明亮。
“嗯,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