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犹如深渊般将整座皇城吞没。
掖庭局暗牢位于一段陡峭石阶之下,铁门后是一条终年潮湿的走廊,墙壁上的麻油灯闪着昏黄微光,将阴影映得扭曲可怖。
此处本是收押宫婢、内侍等身份特殊囚犯之地,鲜少有人光顾。
可眼下却聚集了不寻常的气息。
“轰——”一道沉重的闸门被推开,潮湿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发霉石壁与腐败血腥的混杂。
顾清绮身着一袭淡青宫装,指尖那根细长金针在烛火下泛着幽蓝,显示出上面淬了某种特殊药剂。
她抬眸望向半暗处的刑架——那具昏迷的假宫女被铁链悬吊在上,衣襟破裂露出手臂,透出一个诡异刺青:九瓣曼陀罗缠绕骷髅,青黑色纹路宛如毒蛇扼住血肉。
顾清绮垂下眼睫,一瞬间旧日记忆似裂隙涌来:
二十年前,那血腥长夜,顾氏医庄被屠,她曾在摇摇欲坠的柴房里看见凶徒腕上的类似图腾……那幕噩梦让她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她咬住下唇,将金针轻轻抵在假宫女颈侧穴道上,以阻断毒息扩散:
“……南诏巫族的祭纹……”她声音微抖,却强迫自己镇定,“没想到,这印记又出现。”
话音回荡在昏暗牢房里。
灯光将顾清绮半张侧脸映得苍白清冷,神色却是决绝。
沈易站在她身侧,神情凝重,手里用布巾裹住一只已焦黑半残的尸手。
这焦尸乃先前他们在宫里抓获的死士之一,只是此刻尸体已大面积碳化,似被人用邪术迅速焚毁。
“让我再翻看一下……”沈易低声说。
他将那焦尸手指拨开,试图从指缝里搜寻线索。忽然“咔”一声,从腐肉里滚出一颗浑浊的琉璃珠,微带暗红纹理。
他指尖才碰触,脑海蓦地轰鸣:前世的记忆宛若毒蛇扑来!
那记忆画面支离破碎,却又带着鲜血与尖啸:
无数少年被铁笼关押,箭雨漫天,有个戴青铜面具的高大男人将一碗黑红药汤灌进沈易喉咙,他挣扎嘶吼,却看见周围少年的皮肤上渗出猩红菌丝……
一声声惨叫回荡在阴暗地宫中,像地狱修罗。
“啊……”沈易颤抖得差点扔掉那琉璃珠,胸口闷痛,一股熟悉的毒火沿经脉乱窜。
他几乎要昏厥,还好顾清绮察觉,伸手稳住他肩头,唤道:“沈大人?沈大人——醒醒!”
沈易猛然回神,冷汗涔涔。看着顾清绮关切的眼神,他勉力点头:
“我……没事。一点不适罢了。”他深吸几口气,将纷乱记忆暂压回去。
顾清绮也不多问,只注意到他眼底掠过的苦涩。
她轻轻抬起银刀,将焦尸指甲里的污垢刮下一些置入白瓷碟。
霎时,她捕捉到一丝异样色泽:“这……怎么会泛着金粉?”
她凑近烛光,金粉在血渍里闪烁微光。
正自迷惑,牢门忽然轰然被撞开,火把照亮冷硬石壁。
大太监甩着拂尘尖笑而入,身后跟着一队侍卫。
他面带阴戾:“顾姑娘好眼力,这金斑乃血灵芝成熟体特征。你们居然在此私审囚犯么?”
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顾清绮对其突然出现心中警惕,护住依旧昏迷的假宫女:
“大太监为何深夜闯掖庭局?此案乃太后交由我们礼部……”
太监桀桀冷笑:“哼,太后也有新旨:此案一并移交内务府。沈大人,你可得听命行事,别逾越本分。”
沈易眸光闪动,还未开口,那侍卫却早动手——刀光暴起,直接朝刑架上俘虏咽喉刺去!
“不可!”沈易急急旋身格挡,铁刀撞上软剑,火星四溅。
可那侍卫阴毒无比,袖中再射三枚透骨钉,“噗噗噗”地钉入死士胸前几处要穴。
曼陀罗刺青迅速腐坏,尸体冒出缕缕青烟,转瞬焦裂溃烂!
这种歹毒的灭口手段令顾清绮瞠目,大太监却一脸谄笑,向空无一人的黑暗处低身躬礼:
“太后命令已下,沉冤何必再查,沈大人,该去文华殿了。北境军报八百里加急,‘那位皇子’已在阴山隘口祭狼头旗,朝局岌岌可危。”
说完,不待沈易反应便带人离开,整个掖庭暗牢再度沉入阴森死寂,只余萦绕的尸臭毒烟。
沈易看地上那已经化为焦黑扭曲的死士遗体,心生痛恨:
又一次线索被强行毁灭!顾清绮银针尚未刺入要穴便失去审问机会,她摇头叹息:“这些人手段狠辣……
莫非太后真下令?还是有人借太后之名?”
沈易无言,忽觉腕中琉璃珠沉沉一烫。
他将其紧攥,脑海里那青铜面具画面再度隐现……或许真凶并非只有一个皇子势力,这背后还牵扯南诏巫族、前朝活尸实验等等。
他咬牙:“走,先去文华殿。”
阳光照耀下的文华殿金碧辉煌,殿门前是两只鎏金狻猊香炉,散发淡淡龙涎香气。
本是象征富贵与祥和,可此刻大殿内的气氛却剑拔弩张。
礼部尚书立于殿中央,双手捧笏,目光直视上座:
“漠北诸部因祖制只认金狼符调遣,如今逆贼手持先帝私玺僭越称制——此乃镇北侯当年清剿不力之过!”
崔衍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带着咄咄逼人的火药味,仿佛要将镇北侯柳之澜逼到绝路。
“哼,崔大人此言谬矣!”镇北侯气定神闲,抚剑而笑,“永昌七年阴山会盟,是你崔大人亲自奉命出使,赠金狼符于北戎大巫作‘寿礼’,怎如今反咬成我之不力?”
殿中百官面面相觑,都不敢随意插嘴。
珠帘后,隐约可见太后端坐屏风后,时而轻咳两声,却未表态。
沈易立在殿侧柱旁观察局势:他注意到崔衍颈后冒出密密冷汗,滴落在紫袍领口,染出深暗汗痕。
仿佛此人背上担着极大压力,或者内心激烈挣扎。
就在朝堂气氛僵持时,一名传令兵扑跪殿前,高声:
“启禀太后!东郊庄院剿获逆党二十七人,……其中一名乃崔大人府上马夫!”
满殿哗然,所有人目光齐刷刷落向崔衍。
那尚书猛地转身,脸色煞白,袖中竟闪出一道寒芒,似要捅向某人?
沈易心惊,腰间软剑立刻反刺。
可崔衍的动作却半途僵住,他呃地喷出黑血,整个人翻倒在地,太阳穴上朱砂痣般一点殷红不断渗透。
文武百官惊呼退开:“中毒?!”
沈易也惊愕地收剑,见崔衍浑身抽搐,口吐黑血,身子迅速僵硬。
顾清绮闻讯赶来殿外,也只摇头一叹:“赤蝎蛊……这是南诏秘毒,一旦发作必无生机。”
崔衍就这样倒毙在群臣面前,成为一堆不寒而栗的死躯。
正当这离奇之死震撼众人时,珠帘后传来太后的一声咳嗽,满殿瞬间死寂。
无论崔衍背后牵扯何等秘密,此刻都被他的暴毙掩埋。
可是沈易与顾清绮却对这“南诏”毒蛊心惊:
假宫女刺青、死士焦躯、再到崔衍蛊毒……一切似乎指向那更深的南诏巫术根源。
等朝会散尽后,柳如絮与沈易、顾清绮聚在被焚的礼部档室废墟处。
烟尘早已散去,只余焦黑土墙与塌陷梁柱,空气里依旧弥漫焦土味,仿佛有人在此埋下一段见不得光的历史。
柳如絮蹲在一堆断瓦前,翻找出一枚半焦的青铜钥匙。
钥匙尖端刻有奇异凹槽,形似灵芝脉络,与她怀中沈易曾留的某块旧帕花纹不谋而合。
她心头一凛,脑海里涌现千丝万缕:沈易前世改造,南诏巫族邪术,是否都通往同一秘密?
不远处,沈易也在用铁钩翻开烧焦梁柱,猛然探到某个暗格,里头竟有一卷玉牒记载。玉牒封皮破损,里面文字令人骇然:
景和三年四月初九,药人第九十七例。
取沈氏子心头血培植血灵芝,其躯七日不死,疑与南诏巫族血统有关……
沈易握着那卷玉牒,内心翻江倒海:
第九十七例药人……沈氏子……难道就是自己?
旁边注释还隐隐提到“用青铜面具长老协助”的字样,以及祭坛实验。
顾清绮凑近一看,也倒吸寒气:
“沈大人,你前世改造果真与南诏血统相关?那岂非跟顾氏医庄灭门案……也有牵连?”
她想起自己家族也疑似被南诏术士所害,不由心神激荡。
柳如絮捧着那半焦铜钥匙,一咬牙,将之递给沈易:
“这里……还有末尾笔迹。”三人合力剥开灰烬,看见玉牒末行署有一道龙飞凤舞的朱批,竟与太后手书甚是相似。
“当年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眼睛也是这么亮。”
“沈氏子……若合巫族祭典,可供皇室逆转生机。”
几行注解隐约可见,像是贴在玉牒最后的批注。
三人对视,心中掀起惊涛:难道太后早在前朝灭亡之时,就参与此邪术?沈易不过是她众多试验品之一?
空气中似有冰刃划过,柳如絮只觉背脊发寒,沈易面如死灰:
若如此,她随时能拿回自己第二条命。他想起太后在慈宁宫的那句话“我能给你二次命,也能收回来。”果真就是这个意思吗?
大殿外夕阳如血,将飞檐轮廓映成暗红。
沈易被召入殿,一入门便见太后坐在青金石台阶上,正摆弄着一卷玉牒——正是那刚被发现的档案!
她拿着档案轻笑,目光落向沈易:
“当年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眼睛也是这么亮。现在可明白了?哀家若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
沈易跪地,胸口涌出一股愤懑:
“微臣……不敢忘太后再造之恩,但也不想当邪术牺牲品。”
太后莞尔:“邪术?成王败寇罢了。如今北境狼烟又起,狼头旗上所绣的九瓣曼陀罗正指向南诏巫族余孽。若他们与那皇子勾结,你可知道这天下将何等血流成河?你难道不愿助哀家一臂之力,把他们连根拔除?”
沈易压抑颤动的情绪:“愿效死力。只求太后莫再隐瞒……”
太后却微微眯眼,睫毛轻颤:
“沈易,这世间真相若公开,必引无数动荡。关键看你是否还忠于本宫。
若你敢背叛,那我便让你重生之血断裂自毁。”
她说着轻拂衣袖,琥珀佛珠碰撞出脆响,不偏不倚地滚落一地。那声声回响像一把利剑悬在沈易头顶。
这时殿外急传柳如絮声音:
“禀太后!北境急报——阴山狼旗赫然出现九瓣曼陀罗标志,和顾姑娘之前发现的死士刺青完全一致!”
殿内气氛顿冷。
太后腕间佛珠链也顺势崩断,翠绿珠子散落满地。
沈易仿佛看见无数碧光滚到自己脚边,心头更添暗影:
阴山与南诏巫族勾结?那皇子若借此之力,边关岂不是要沦陷?
太后深吸一口气,声音不见慌乱:
“再打探。若狼旗真聚集了南诏与北戎两方势力,那镇北侯有难,但哀家也绝不会坐视。
沈易,你负责从内部彻查,记住,你体内血脉源于南诏,那些人或许对你更感兴趣——好好利用自己的‘天赋’。”
沈易头皮发麻,恍惚应声。当
柳如絮得令进殿时,见他脸色惨白,眼中怒火与屈辱交织,却碍于太后威势,只能沉默不语。
这幕冷酷又诡谲的权力阴影下,两人的命运都被无形掌控。
当夜,顾清绮独自回到太医署某间密室,她捧着那颗琉璃珠,浸入一碗药汤。
借着微光,珠子内部渐渐浮现血色花纹,凝聚成三道笔画,赫然写着“九十七”!
“药人第九十七例……沈易……”她心脏抽紧,似被阴影吞没。偏偏不知此珠如何破局。
忽而窗外风声拂动,黑影一闪。
顾清绮一惊,忙吹灭烛火。
待她屏息潜在暗中,却闻案头传来“沙沙”声,仿佛有什么纸卷被抛下。
她摸索到那纸卷,却是羊皮封面,上书几行歪斜篆字:
“药人每逢月圆需饮血灵芝露,否则经脉尽断。献此方者,南诏巫咸……”
顾清绮瞳孔紧缩:这不正是拆穿沈易身上毒火之关键?她翻开羊皮,见里面还记载着顾氏医庄灭门那年的日期,以及南诏巫族如何屠戮医庄提取某种灵髓。
一行行血淋淋的秘密让她背脊冰冷:原来顾氏一族之殒,也与这邪术扯上惊天因果!
夜风撞击窗棂,“啪”地将窗板拍开,卷入冷透空气,让她思绪回到二十年前长夜:
火舌吞噬房梁,族人惨叫,远处有人腕间刺着曼陀罗骷髅。
那一夜她躲在柴房角落,看着天光烧红一片,待挣扎逃生时,外头早已焦土一片……
泪水簌然滑落,顾清绮死死攥紧羊皮卷:
自己历经苦难才活下,难道命运又与沈易的诅咒之体紧紧相连?**她有种恍惚:
也许正是当年那南诏术士,在顾氏灭门后得到了特殊配方,又延伸出沈易这第九十七号药人?
她把额头抵住桌缘,听得狂风敲打屋檐,宛若当年家族呻吟。
她低低哽咽,却在下一刻将悲痛转成坚毅:
“……既然命运如此纠缠,我决不再退缩。我要救沈易,也要为顾氏灭门讨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