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照天被一头蠢驴怼得差点儿没噎死,不知道脸该往哪儿搁了。
千百年来,修炼了无数世,可修来修去,真说得上一事无成。在充满理想的岁月里,穿着穿着,被时光的油锅炸成老油条。这是褚照天身心的最痛处。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孙子不是在修习江湖流氓吗?一点儿武德不讲。
此时,要是有个缝,褚照天想钻进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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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雪接到丈夫死讯,没有欢喜也无忧。这东北姑娘心大,呆立一阵,就黑咕隆咚拱进薄被睡了,没多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吵响:
白痴,接电话啦……
这回的电话却是报丧,惊得她蓦然坐起,又急忙在邵泽惶惑的声音中,扯上被子遮住圆润的身姿。这医生无礼,总在人家没穿衣服时来电话,好歹让人讲讲妇容妇德吧?
其实,电话内容是喜事,只因邵泽的腔调带有浓郁的哀愁和痛楚,跟报丧差不离儿。
王慈雪极疑惑,也极不信——褚照天苏醒了?说个嘚儿啊!
仪器查了那么多回,还打京城请来好几个大专家,其结论全都相似:褚照天除了当植物就是死,没别的出路。
邵泽这次打电话的重点,不仅是报丧。他担心,害怕,冷。
王慈雪从手机里接收到他的哆嗦。
“您为什么害怕呀?”
“那警察神了,站老远就看出褚照天在装睡;闻出我闻不到的气息,判断还正确。”
“您在病房闻惯了,不觉得异样。这有什么好怕的。”
“他还看出有人私入病房。慈雪,我的神态、动作,都惹了麻烦,有嫌疑了。”
“什么动作招惹了嫌疑?私入病房的人是你吗?啊——您要杀人?”王慈雪问出这话,也把自己吓着了。“大哥,我们只是熟人诶,认识您不到五十天。”
“足够了。我打听过,他欺负你,我想杀了他!”
“啊!”王慈雪的辛酸被触动,泪水扑簌,冲着手机哭泣:“不值当,不值当……”为强调拒绝的坚决,她使劲儿摇头,柔顺的长发散乱翻飞,在嘤嘤声中提醒:“你这想法才要招惹警察呢。”
“是啊,他明天要找我聊。”
王慈雪安慰道:“也别多疑,警察了解情况,没有针对您。”
“可褚照天醒着呀,我怀疑他苏醒有段儿时间了,一直在装睡。不然,怎么一醒来就精神抖擞呢?思维清晰,说话有条理,一点儿不磕巴。”
“这也不用怕。您又没对他做过什么……”
“我做过,有次我趁驻房护士去洗漱,就对那具躯体发誓,我要弄死他,让你心里不再有阴影,让所有人看到你的开朗、亮丽,看见你在快乐中轻舞飞扬……”
“啊——”
他好中二呀!王慈雪低吟一声,热浪从丹田奔涌上来,把她的心暖化得软软的,整个人就快瘫软了。没想到,这个并不了解的人,对她有这么美好的愿景,不惜为她犯法,给她这个身处冷酷残暴的女子,撑起一片天。
王慈雪当即想动身,扑进他怀抱,体验一次感情的热度,感受一下正常男人的温暖。
“滚犊子!太卑鄙了!不许动这歪心眼子!”她及时出言,阻止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邵泽怔了怔,又道:“对,我是医生,却想谋害患者,是卑鄙,我缺医德……”
王慈雪顿时凌乱,忙道:“不不,我没骂你……”
邵泽坚定地插入最后一句:“只要你好好活着!卑鄙就卑鄙吧,我不在乎了。”他说完挂断。王慈雪的评价促使他坚强,不再畏惧。爱情,玩儿的不就是一个不管不顾吗?
王慈雪急忙拨过去,有位小姐冷静地告诉她: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一关,把王慈雪关疯了,连死的心都有。别人为自己甘冒风险,可自己笨得伤心,自言自语时,连手机也不拿开,引出巨大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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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天神这个词,诱惑巨大。要不是腿疼,褚照天真想给步虚下跪。
是该服个软儿。
褚照天是凡夫俗子,只会几门谋生糊口的法术,这些法术,道行高明的道士都会使。可逃逸天神却拥有真正的道法仙术。天庭费这么大劲,选自己来接单,必定会赠送法宝,传授仙术。否则,把重任交给他,不是闹着玩儿吗?
他想到服软,便用道德经的金句励志: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
褚照天勇敢肃然地坐起:“步虚,我不想咱们累世的牢固友情,就此破裂。是我元神散乱,说话缺乏尊重。”
“又要给我洗脑了,少来这套!每次你重生,就夸我浑身是宝,把我夸成一句歌词:世间始终你好。我浑身的宝,要被宰了才能证实。我们不存在友情,你洗脑,是要延续我们的关系,哼,皇帝和太监,老爷和仆从,人和牲口。”
“可我们在这种关系中,产生了不离不弃的友谊友情,更是弥足珍贵,对吧?”
“得了吧。你没把我做成驴肉火烧,是我有用。”
被牲口骑在脖子上的屈辱感,使褚照天在无奈中缓缓升出淡然处之的心态。淡泊中,思路清晰了:“你想怎样?”
步虚一怔,痴痴问道:“我想怎样?”他略思片刻,发现几乎没啥欲求。
喜欢草料算一个吧,有条件,还爱吃苹果香蕉胡萝卜。可他正拿着派头,去要苹果吃,气场不搭。愿望倒有一个,可褚照天又没本事满足。因此,步虚不知道想怎样。
褚照天太熟悉他了,也看穿他不能够怎样。
叫牲口怼得回肠荡气,究其原因,是三宫坏了。他暗暗祈祷:快修复吧。
褚照天笑道:“得,拿你掌握的机密,找第二根老油条吧。我不玩儿了,如今人是醒了,可那孙子的一身痛,还是原封不动地在痛。歇会儿我做功课,还要开方子,叫护士抓药。你呆这儿不方便,请!”
这回轮到步虚不知进退了,不管兼了多少职,他毕竟是驴,脑子犟在原地不动唤了。
褚照天想,步虚这么热心,还在气质上做了准备,必定跟神秘使者有关。也许受了挟制,也许得到过许诺。不然,以步虚那倔犟、追求自由而不得的脾气,岂肯再次抛却本性,去学那繁杂的江湖规则和流氓手段?
他判断:连穿三人都在新康,最后又被法器堵住,绝对是天庭定向、定位的。步虚能再找一个虽没修成,却终究修炼过千百年的老油条吗?他能找到,天庭不必派使者找我。
不过,褚照天也不追穷寇,不打落水狗,做事说话要留三分余地。
“嗨,咱不说笑了,说任务吧。”把步虚的无礼当说笑,是替他开脱;又表明不计较朋友的玩笑,免得他难为情;把关系扳回正轨,引到主题。
“好好好。”步虚蠢是蠢,却不加掩饰,蠢得真性情。他不作纠缠,完成任务对他来说也确实重要,便直奔主题说道:“捉拿逃逸天神,是替天庭消除一桩重大隐患,防……”
褚照天打断他:“行!”知道任务重要就行了,先别把紧箍咒全扣头上,要谈条件。
“天庭给咱们配置了一些什么装备?事情办成后,有哪些待遇?”
“装备?”
“是啊,打神鞭捆仙绳,伏魔罐儿降妖瓶什么的。”
“术器都是细微末节。您火候到了,道、法、术、器,自然齐活儿。您看见的、想到的,顺手拿来就是法宝。神秘使者点化你,根骨既成,道在其间;且行且炼,逐日见天;七魄通透,即可升仙。”
“我去!你遇上电讯诈骗的杀猪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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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闪驾车快到支队办公楼了。
高福轩第二遍翻看着手机里的病房照片,再次看见病房办公间外的高空花园,手又是一抖,民脂民膏啊,刺激。
刘闪瞟了一眼,笑道:“我是开眼了,那一百多平米的花园,凉亭,鱼池,曲桥……嘿,还有个小酒吧,日光夜色是可调的,照患者心情来。听说每层楼的特保病房都一模一样。花园外面是高尔夫球场的人工湖,视线开阔,爽!”
高福轩进了趟病房,受了一路刺激。他这辈子在毒窝里出生入死的,也没那么刺激。
刘闪又道:“明天找邵泽时,我带您看看去。”
高福轩手指滑动,看着手机屏:“不去了。本来对那个结构复杂、考虑周到的病房,也有好奇心,想请护士长带着转转,现在无感了。你好好干吧,哪天成了顶级禁毒专家,或许有资格住一住。”
“别介,干我们这行的去住院,就离那什么什么不远了。”
“嗯。人啊,当不当专家,都保持点儿底色吧。哎,你说说,这一天四个人起死回生,你跟我来找原因,找了四个没趣儿。这生活有意思吗?”
“师傅,您别这么说……“
图片停在茶案上,高福轩叫了一声:“靠!真不对,掉头,去病房!”
“怎么了?”
“你拍照的时候,看见茶案上有几个空酒瓶儿?”
“嗯……两个吧?”刘闪正掉车头,没把握地说了一句。掉好头,又想了想,才肯定:“一个半,一只瓶子是空的,另一只还剩大半瓶儿,不算空瓶儿。”
汽车疾驶。
“对,一个半。可茶案的所有照片,没那只空瓶儿。”
“不会吧?!”刘闪一个急刹。他接过手机连划几张,腰间两道寒气直下,冷得蛋疼。
高福轩只消一眼,就看出徒弟的心态:“你走神了,我来开。下车,换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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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慈雪却没这么果断,她在穿衣镜前试衣服。一件件地换,总能看出缺陷,挑出毛病,穿了一件不对,又从衣柜拿一件,脱了穿,试了脱,弄得腰酸脖子疼,还是不如意。
她刚才向公公婆婆报了喜,希望能陪着他们一块儿上医院去核实这个喜讯。
褚慕勇冷了好一会儿场,才叹道:“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啊。”老两口没表态,挂了机。大约十来分钟后,褚慕勇又来电话,声称是在书房打的,要单独向王慈雪道歉。王慈雪觉得他这话说重了,其实她是胆怯,想约上公公婆婆一起,壮壮胆。
“您老千万别这样说……”
“雪儿,我为我的自私道歉,对不起!我劝你别离婚,除了希望你得到经济补偿,我也有名誉和自利的私心。我想让你出面,接受了褚照天的全部财产,我再和你商量就好办了,场面上我也过得去。你善良,孝顺,一切事情都好谈。”
王慈雪迷惑道:“爸爸,我没听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褚慕勇苦笑一下:“现在明白,也没用了。离婚的事,我不该拖延。你尽快提离婚,最好明天一早就去找褚照天提。他腿上的外伤严重,不至于蹦起来犯横。我让明向东另外给你推荐一个律师,尽快起诉。”
王慈雪仍不明白:“明大律挺好啊。”
褚慕勇不再顾忌颜面,直言相告:儿子听说明向东接这官司,就明白是他在挑头。另找一个律师,可以把褚家的人摘出去。“好闺女,我是真怕呀!那孽障康复后,是真敢嘎了全家,扒了褚家祖坟的!”
王慈雪果断说道:“爸,您放心!我这就去,不让他碰褚家人的命和祖坟!”
“闺女,褚家记着你的情!”把离婚是非的干系撇清,褚慕勇轻松地挂了机。
王慈雪反应慢,接了这通电话,才回味起邵泽最后那句话。
他说不在乎,是豁出去了。看样子,只要有机会,他还要去干那偏激的事儿。王慈雪想:也许我给过他一个梦,梦虽短,他却刻骨铭心了。然而,又是我踩灭了他的梦。是的,伤害太大了。在邵医生看来,是残酷吧?
王慈雪不允许他干蠢事,不允许自己造这个孽,必须劝阻他。
可她越心急越怪自己拖沓。这么纠结穿什么样式的衣服,化什么风格的妆,是不是因为我除了阻止邵医生干蠢事,还带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不!我是让褚照天悦己。
要有效地断绝邵泽的犯法念头,她今晚必须向褚照天重申离婚一事。
不顾常情,不顾舆论,一切都不顾,只要能挽救一个值得的人。
离了婚,她和褚照天没关系了,邵泽不会去杀一个没关系的人吧?
可是,她也有一些不自信,褚照天听她提出离婚,是当即暴揍她一顿,还是按照他出车祸前的约定,爽快地办理离婚呢?